海上钢琴师(第3/10页)

就这样,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变成了孤儿。八岁的他已经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陆地呢,他连只脚都没有踏上过。虽然在港口见过陆地,下船则从未有过。其实他是害怕别人把他带走,以身份证件、签证或是诸如此类的借口。所以他就永远留在船上了,每到某个时刻就起航。准确地说,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从城市,医院,教区到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却从未正式出生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们常常对老丹尼这样说,“不论怎么说,这也是犯法的。”而老丹尼总是不屑地回答:“去他妈的法律吧。”这话一出口,大家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船最终到了南安普顿港,老丹尼死了,船长觉得这事该有个头了。他通知了港口当局,并叫大副去把一九〇〇带来。唉,却再没有找到。整整两天,整艘船都搜遍了。一无所获。他消失了。谁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事实上,在“弗吉尼亚人号”船上,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没有人敢说,“不过,从栏杆很容易坠下去的……大海那么肆意暴虐……”在重新起锚驶向里约热内卢之前的二十天里,大家都当他死了,而他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繁星闪烁。人鱼游弋。烟花飞舞。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这次起航所不同的是,一九〇〇离大家而去了,永远。不知是什么吞噬了大家的笑容,令人心如刀绞。

航行的第二夜,已经望不见爱尔兰海岸线上的灯光。水手长白利疯了似的闯入了船长的卧舱,弄醒船长后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下。船长骂骂咧咧了一阵,但还是去了。

头等舱的舞厅。

没有灯光。

人们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们。

有几个水手,是三个从机械舱里爬出来的黑人。另外,话务员楚曼也在。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

是一九〇〇。

坐在琴凳上的他,双脚悬在那里,都触不到地。

但,千真万确,他在弹钢琴。

也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音乐,小精灵般的,但却优美。一点没错,就是他,手放在键盘上,天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听听他演奏了些什么吧。有一位女士,穿着玫瑰色的晨装,头发上有几个发卡——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某个保险商的美国太太——大滴的泪珠流淌在抹着晚霜的脸上,一边看,一边落泪,不停地在哭。当船长走到一九〇〇身边的时候,已经惊愕到了极点,他,完全沸腾了。走过她的身边时,我是说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着钢琴师问道:

——他叫什么?

——一九〇〇。

——不是曲名,是那孩子。

——一九〇〇。

——和曲名一样?

这样的对话,对一个船长来说,四五句就够了。尤其是在他刚发现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学会了演奏钢琴的时候。他撇开那位女士,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泪水和其他的东西了,踱着坚毅的步子穿过大厅——连睡裤和制服都没有换。他在钢琴前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你他妈在哪里学的?”或者,“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许多习惯在制服里生活的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消散在制服里了。因而,他说的也只是:“一九〇〇,所有这一切完全不符合规定。”

停止了演奏,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学习能力却很强。他甜美地望着船长,说:“去他妈的什么规定吧。”

(暴风雨的声音起)

大海已经醒来/大海已经出轨/海浪滔天/破裂/涤荡/涤荡着风云与星汉/饕餮暴敛/跌荡几时/尚未可知/一天/结束/如此,妈妈/妈妈从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摇动着你的摇篮/用她的触角摇动/饕餮暴敛/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疯狂/穷目远望/一片黑色/黑色的墙/盘旋着/一片沉默/期待着/她的休止/或葬身鱼腹/妈妈,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着你/停下吧/这一切/墙/荒诞的海水/在下面崩溃/还有这声音

我和你一样谙熟海水

谙熟大海

平静

光明

和飞鱼

在上方

飞翔

首次航行,首次暴风雨。糟糕。我还没有弄清周围是什么,就撞上了弗吉尼亚人有史以来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风暴。夜半时分,什么鸟东西都在转,连桌子都在转,海洋,好像永无尽头,一个船上的小号手在暴风雨面前似乎无能为力。为了不添乱,不吹小号是完全正确的,乖乖地待在铺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里面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发誓,你的头脑中迟早会闪出这么句话:我们的下场会和耗子一样。我可不想和耗子一个下场。就这样,我走出船舱,开始游荡。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舱的路就不错了。那儿还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总之,很显然,在风吹雨打中慌不择路的我,最后只会迷路。已经是这样了。真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优雅的深色衣服,平静地走着,毫无迷茫失措的神态,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风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环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

当时他二十七岁,但显得更大一些。我认出他,那四天我们在乐队里一起演奏,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连他住哪个舱都不知道。当然别人曾向我讲过他。他们说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说:一九〇〇从来没有从这里下去过,他出生在船上,从那时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连一只脚都没沾过地。说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气息。据说,他弹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音乐。而据我所知,每次开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尔曼,那个不懂音乐,却因为有着一张小白脸而当上指挥的白人,都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吗?”

一九〇〇点头同意,而后弹奏那些普通的音符,两眼直视前方,连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才知道,他虽然人在这里,而事实上,心却已在别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