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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拉感到最骄傲也最嫉妒的时刻,莫过于看到女儿第一次搭上扬声器在车库里演奏大卫·鲍伊的音乐、彼得打鼓伴奏的情景。彼得的节奏感很好,能学会打鼓。为此,她对他又爱又恨。当玛雅爱上吉他时,他就能通过这种方式接近她。

彼得的胸口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他无法从椅子上起身。

球会总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严,并说:“理事会希望由你告诉苏恩这一决定,由你来面对媒体的访谈。我们必须向大家展现,对这个决定我们是一致认同的。这很重要。”

彼得用手指关节搓了搓眉毛,问道:“什么时候?”

“在青少年代表队的总决赛后。”

彼得抬起头,惊讶道:“你是说明天的半决赛以后吧?”

总监沉静地摇摇头说:“假如他们输掉半决赛,戴维就得不到这份工作。理事会将另觅人选。假如是这种情况,我们会多花一两周时间。”

彼得的世界土崩瓦解。

“你是在说笑吗?你是认真的吗,把苏恩炒掉,找一个外人来顶替?”

球会总监的头再次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他打开一包薯片,抓了一小把,吃完后在西装外套上把手上的盐粒擦掉。

“拜托,彼得,现在不要再天真下去了!假如青少年代表队夺冠,我们获得的关注是不可估量的。赞助商、区政府,大家都会想加入!但是,理事会对‘几乎’是不感兴趣的……看看我们,看看球会……”

球会总监略显急切地摊开双臂,嚼着薯片,碎屑落得满桌都是,但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彼得,不要再伪善下去了!你花在这个球会上的所有时间都不是为了‘几乎’,你不是为了‘几乎’才成为体育总监的。没人会在乎这些小男生如何努力奋斗,所有人只会记得计分板上的最终比分。戴维完全没有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的经验,如果他带队赢了这场比赛,我们可以忽略这一点。但是,如果他没有赢……老天爷……你知道人生的规则:你如果不是赢家,就只会和其他人一样。”

球会总监和体育总监凝视彼此许久,他们不再多说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假如彼得不遵照理事会和赞助商的指示去做,他也会被取代的。球会优先。永远是球会优先。

这个家庭中四个成员的个性差异大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即使蜜拉已经不再提醒他们彼得其实承认过自己作弊,但她仍然不时会想到那片“地产大亨”的游戏盘,然后觉得……可耻。针对这一切,自从她有了小孩以后,她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因为她并不善解人意,没有耐心,不是个万事通,不会准备精美的餐盒;因为她不只满足于当个妈妈,还想从人生中掘取更多事物。她听到熊镇其他女人在她背后叹息说:“噢,她可是有全职工作的,你能想象吗?”就算你再怎么努力让这种话消失,总会有一部分陷在心里。

上班是一种解脱。虽然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羞耻,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对工作非常在行,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只是家长。即使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度假期间孩子们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彼得和孩子们在海滩上高声嬉闹,所有人快乐地笑成一团,蜜拉还是感觉自己拥有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这一切仿佛不是她所应得的,她仿佛只是向全世界展示一张经过修饰、完美无缺的家庭照。

工作也许很艰难、使人精疲力竭,但它是明确果决的,充满逻辑性。当父母就从来不是这样。在工作时,如果她做对了所有事情,那么一切通常都会按照计划进行。但是,身为一个妈妈,即便她把宇宙间应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对,结果还是没有差别,糟糕的事情仍然会发生。

成为体育总监时,彼得获得了一个惨痛教训,就是他得很快习惯大家总是对他心存不满。对于一个总是想让大家服从的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苏恩让他别害怕,他的妥协能力将使他能够撑下来,他懂得聆听,能用大脑做出艰难的决定,而不是意气用事。

苏恩这么说的时候,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解雇。也许苏恩年事已高,已经改变了想法;也可能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彼得不知道。彼得走出球会总监的办公室,关上门。他站在走廊上,无奈地将额头抵着墙壁。他知道规则,大家都知道规则,你的球会如果不是独树一帜,就是和其他人一样。

苏恩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比较轻松。他觉得他总是使大家失望。

蜜拉办公室的一角竖立着一排家庭合影,每张合影的间距越来越小。其中一张是全家搬到加拿大当天她和彼得的合照,当时他刚拿到加入NHL的合同。今天她一坐进扶手椅,就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她看着照片中自己那瘦削的身影,不禁笑出声来。老天爷,他们当时是那么年轻。她刚取得法学学士学位,并怀有身孕,而他正要成为超级巨星。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时间点上,在那魔幻般的几个星期里,一切是如此简单。当她想起照片上的笑容是如何迅速地消逝时,笑容便迅速收敛起来。

彼得在季前训练营跌断了腿,他归队后必须从小联盟起步。当他终于打入NHL赛场时,他刚出赛四场就再度跌断了腿。他花了整整两年才再度归队,但是在第五场比赛才开始六分钟,他就再次摔倒,倒地不起。她直接尖叫出声。她可以赌咒,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为了哪个男人而抛下一切。她陪他经历了九次手术,陪他做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时数的复健,见过不知多少个物理治疗师和专科医生。这名男子的一切天赋、流过的所有汗水到最后只剩下泪水和不平。他虽有雄心壮志,却已经力不从心。她仍记得医生告诉她彼得永远无法再在精英联盟出赛时的情景——没有人敢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他。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女儿也即将出世。当时蜜拉就已经决定要给她取名为玛雅。几个月以来,彼得虽然就在他们身旁,心却不在他们身上。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前冰球选手”的,因为他们从来没能达到与我们其他人相同的高度。这就像是返乡的士兵一样。当他们没有武器,也不再有任何值得奋战的事物时,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此之前,彼得全部的人生已经被球队训练、日程和长途客场旅程占据,甚至连用餐时间、训练时长、睡眠时间都被规划好了。对那种人来说,最难学会的一个单词,就是“日常生活”。

有些时候,蜜拉想放弃,要求离婚。但她记得在彼得从小成长的房间里,各处散落着写有愚蠢的标语的碎纸,而其中一条标语是:“我们唯一撤退的时候,就是瞄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