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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最后一个晚上,古斯塔夫跟我谈到很晚。我对独自去看亨里克的事只字不提。那天晚上无风,但是八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古斯塔夫走了,我到农机房外去小便。月亮皎洁,但是极北地区的夏末,夜里还可以看到白天的影子,天空深得出奇。在夜里,你随时都会感到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开始。我听到从隔水的塞德瓦雷传来一声喊叫。开始我以为是某种鸟的叫声,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那只能是亨里克的叫声。我朝农场方向望去,看到古斯塔夫停住了脚步,站在屋外聆听。又传来一声叫喊,拖得很长,是有人在远处叫唤。我穿过草地朝古斯塔夫走去。他出事了吗?我问道。他摇头,目光仍然越过月灰色的水面,投向黑魆魆的塞德瓦雷。他在叫什么呢?古斯塔夫说,是‘你听见我了吗?我在这里。’接着又传来两声叫喊,中间有一点时间间隔,我已经能听懂这两句挪威话的意思了。亨里克是在向上帝呼唤。
“我曾对你讲过,在塞德瓦雷声音是如何传播的。他每次一叫喊,声音似乎能够无限远播,穿过森林,越过河面,直上云霄。最后回音逐渐消失。远处被惊吓的鸟传来一两声尖叫。后面的农场住宅也传来了声响。我抬头一看,上面的一个窗前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不知道是拉格纳还是她的女儿,我看不清楚。似乎我们全都处于某种魔力的控制之下。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开始对古斯塔夫提出一些问题。他常常这样叫喊吗?他说不经常,一年三四次,一般是在月圆无风的夜晚。他喊过别的话吗?古斯塔夫回想了一下说有。‘我在等待’就是一句。另一句是‘我净化了’,还有一句‘我时刻准备着’。但是他最常用的还是我们听到的那两句。
“我转身面对古斯塔夫,问他我们可不可以再去看看亨里克在干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出发。大约走了十到十五分钟,我们到达岬角脚下,不时可以听到他的喊叫。我们到了圣石山,但叫声与我们仍有一段距离。古斯塔夫说:‘他在那一头。’我们经过小屋,走路时尽可能不发出声响,朝着岬角的另一端前进。最后我们穿过树林。
“钻出树林之后,眼前是一片河滩,三四十码长,尽是砂石。河床变得窄了一点,水流撞击在岬角上。尽管夜晚十分静谧,仍然可以听到河水流过浅石滩发出的低吟。亨里克站在岬角末端,水深大约一英尺。他面对东北,那边的河面比较开阔。月光倾泻在河面上,像铺上了一层灰色的绸缎。河的中央有低悬的薄雾。正当我们看得出神的时候,他又叫起来了。‘你听见我了吗?’叫声十分有力,似乎是叫给数英里外看不见的对岸什么人听的。停了好长时间,又是一声‘我在这里。’我把望远镜对准了他。他两腿叉开站立,手里握着棍子,那架势跟《圣经》里描绘的一样。四下里一片静寂。一个黑色的人影站立在微微发光的水流中。
“后来我们听到亨里克说了一个字,声音小得多。他是用挪威语说的,意思是‘谢谢’。我注视着他。他从水里走上来,后退一两步,跪在砂石上。他走动的时候,我们可以听到石头发出的声音。他仍面对同一方向,双手置于体侧。那姿势不像是在祈祷,而是跪在地上进行观察。像是有什么东西跟他靠得很近,他能看得见,就像我能看到古斯塔夫的黑色脑袋、树林、我们周围树叶上的月光一样。要是我能钻到他的脑子里,遥望北空,让我少活十年我也干。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解释一切。当然,我一下子明白了亨里克的秘密,就像他领悟到神明的某种启示一样。他不是在等待和上帝见面,他已经在和上帝见面了。他和上帝保持见面也许已有多年。他不是满怀信心地在等待。他早已生活在其中了。
“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直坚持科学的、医学的、分类的研究方法,用研究鸟类的方法研究人。我依据物种、行为、观察结果进行思考。此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标准、信念和先入之见产生了怀疑。我知道,岬角上的那个人此时的精神经历超出了我一切科学和理性的范围。同时我也知道,如果我的科学和理性不能解释亨里克头脑中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么它们将永远是有缺陷的。我知道亨里克在水面上看到了火柱,我知道那里并没有火柱,而且可以证明唯一的火柱是在亨里克的脑子里。
“但是我突然觉得,我们的一切解释、分类和推论、病源学变成了一张稀疏的网。这种感觉发生在一瞬间,像闪电一样。在那一时刻,现实这一巨大的消极怪物不再是死的,容易驾驭的了,它充满了神秘的活力、新的形式、新的可能性。网已经不起作用了,现实可以顺利地从网眼中通过。也许是亨里克和我之间有了某种通灵的交流。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句简单的话就是我自己的火柱。对我来说,它揭示了我所生活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它带来了近似于凶暴的一种新谦恭。对我来说,它是一个深奥的谜。对我来说,它是一种感觉:我们的时代认为重要的许多事情其实毫无意义。我并不是说我就不可能有那样的真知灼见,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确跨越了十几年。不管还有什么别的情况,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过不久,我们看见亨里克走回树林里去。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心里想,白天他脸上的凶暴表情是因为他接触到火柱才出现的。对他来说,也许光有火柱已经不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仍然在等待见到上帝。人只要活着,就会不断追求得到更多的东西,从最粗劣的食品杂物到最崇高的具有心灵象征意义的东西。但是有一件事我深信不疑:如果他还没有上帝的话,他也已经有圣灵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农场。我跟拉格纳说了再见。她的敌意依然未减。我想,她跟古斯塔夫不同,她已经领悟到她丈夫的秘密,想治好他的病就等于杀了他。古斯塔夫和他的侄儿划船送我到北边二十英里处的另一个农场。我们互相握手,许诺彼此通信。我不能给他什么安慰,我想他也不需要。在某些情况下,安慰只会给时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平衡造成威胁。我就这样回到了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