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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他们对你讲的还不够吗?’

“温梅尔说:‘他们知道的全说了。但是他知道的更多。我早就想和他见面了。他的朋友们没有办法让他说话。我认为我们也不可能做到。也许你行。你应该对他说实话,你不喜欢我们德国人。你是受过教育的人。你只想制止这一套……传统手段。你应该劝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现在被捕了,把情况说出来,说不上是犯罪。你明白吗?跟我来。’

“我们走进隔壁的另一个空房间。过了一会儿,受伤的人被拖进来了,仍然捆在椅子上,连人带椅被放在房间中央。他们给我搬来一张椅子,让我坐在他对面。校官坐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挥手让施刑者出去。我开始说话。

“我严格按照校官的旨意行事。也就是说,我请求那个人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说出来。你也许会说我这样做实在很不光彩,因为你考虑到,他一招供,别的人和他们的家庭就要遭殃。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生存空间就只有那两个房间。他们是唯一的实在。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我强烈感到自己有责任制止这种对人类智慧的粗暴践踏。那位克里特人过分执着,坚强不屈,似乎对这种践踏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实际上已经成了这种践踏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告诉他我不是通敌者,我是医生,人类的苦难是我的敌人。当我说如果他现在招供,上帝会宽恕他的时候,我是在为希腊说话——他的朋友们已经受够了苦。人忍受痛苦是有限度的,如此等等。凡是能想到的理由我都说了。

“但是他的表情始终不变,对我充满敌意,充满仇恨。我怀疑他是否认真听我说的话。他一定认为我是通敌者,我对他说的一切全是谎言。

“最后,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好回过头来望着校官。我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失败,我无法隐藏这一事实。他一定是给外面的卫兵发了信号,因为有一个人进来了,走到克里特人背后,把堵住的嘴松开。他立即喉部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喊出一个字:自由。听不出他的喊声中有什么高尚的成分,纯粹是一个野蛮行为,仿佛把一罐点着的汽油泼在我们身上。卫兵又粗暴地重新把他的嘴堵起来,并且固定好。

“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当然不是一个概念,也不是一种理想。它只是他最后的武器,他把它当武器来用。

“校官说,‘把他送回去,等候我的命令。’那人再次被拖回那个凶多吉少的房间。校官走到关着的百叶窗前,打开它,在窗前对着漆黑的夜站了一分钟,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必须那样说话。’

“我说:‘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温梅尔回答说:‘也许我应该让你看一看我手下的人和那畜生是怎样对话的。’我说:‘我求你别这样做。’他问我是不是认为他看到这种场面特别开心。我没有回答。他接着说:‘只要坐在自己的指挥部里批阅文件,欣赏美妙的古典音乐,别的什么也不必做,我就感到非常的幸福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你认为我是施虐狂,其实我不是,我是现实主义者。’

“我仍旧默不作声地坐着。他站在我面前说:‘你将被关押在一个单独的房间,我会让他们给你送吃的喝的。就像一个文明人对待另一个文明人那样,我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和隔壁房间里发生的事情表示遗憾。你当然不会成为人质。’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既震惊又感激。

“他说:‘请你记住,我跟任何别的军官一样,一生只有一个最高目标,德国的历史性目标——结束欧洲的混乱,建立良好秩序。这个目标一达到,我们就可以唱抒情歌曲了。’

“我无法告诉你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他是在说假话。认为纳粹掌权是因为他们用秩序整治混乱,这实在是我们时代的一大荒唐事。事实恰恰相反,他们取得成功是因为他们用混乱来破坏秩序。他们破坏各种戒律,否定‘超我’,为所欲为。他们说:‘你们可以迫害少数民族,你们可以杀人,你们可以严刑拷打,你们可以没有爱情乱交乱生孩子。’他们对人类提供的巨大诱惑应有尽有。世上没有真理,可以胡作非为。

“我认为温梅尔和大多数德国人不同,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自己在干什么,还知道他在耍我。起初情况似乎并非如此。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我听见他在对把我押来的一名卫兵说话。我被带到另一层楼的一个房间,他们给我一些吃的东西,还有一瓶德国啤酒。我的感触很多,最重要的是我将幸免于难。我还可以看到灿烂的阳光,可以呼吸,可以吃面包,可以击钢琴键盘。

“这一夜过去了。早晨给我送来了咖啡,还允许我洗脸。十点半,他们让我出去。我发现其他所有的人质都在等着。他们没吃没喝,我被禁止跟他们说话。没有见到温梅尔或安东的影子。

“我们被押到港口去。整个村子的人都在那里,大约有四五百人,穿着黑色的、灰色的和已褪色的蓝色衣服的人,全都挤在几个码头上,有一队‘乌鸦’兵监视着。村里的牧师、女人,甚至很小的男孩女孩,也都被赶到这里来了。他们看见我们来了就发出尖叫,像某种不规则的原生质,想打破界限,可又不能。

“我们继续朝前走。来到一幢大房子前,巨大的雅典式支柱面对港口——你知道这房子吗?——当时楼下有一家小餐馆。我看见温梅尔在上面的阳台上,安东在他背后,两旁是端着冲锋枪的军人。他们把我从队伍中拉出来,叫我靠墙站在阳台下面的桌椅中间。人质的队伍继续往前走,进入一条街道消失了。

“天气很热。是一个令人极端沮丧的日子。村民们从码头被赶到小餐馆前面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有古炮。大家挤成一团,一张张棕色的脸在阳光下仰望着,女人的黑色头巾在微风中飘动。我看不到阳台,但是校官就在上面,用他的存在和沉默镇住大家。人群逐渐安静下来,静得出奇,只看见一排排充满期待的面孔。燕子和圣马丁鸟在天空中飞翔,像一群孩子在玩耍,全然不知道家里的大人正在经历某种悲剧。真是堪称奇观,这么多希腊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小鸟平静的叫声。

“温梅尔开始说话。通敌者为他翻译。

“‘现在要让你们看一看那些……德国的敌人的下场……为德国的敌人提供帮助的人的下场……根据德国统帅部军事法庭昨天晚上发布的命令……有三个人已经被处决……还有两个现在就要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