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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对象的家庭背景、社会地位和民族背景都无助于他自身问题的解决。他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由于父亲实行专制统治,家里有许多禁忌。在他的国家里,他的地位相当于职业中产阶级,也就是兹维厄曼所说的技术资产阶级,他当然会顽固坚持这样的统治。实验对象有一次对马克斯韦尔博士报告说,‘我在整个青春期不得不过两种生活。’这是一个外行人对由环境引起,最终自觉诱发的类精神分裂的生动描绘。用卡伦·霍妮一句著名的话来表述,就是‘把疯狂当作一种润滑剂’。
“实验对象离开大学之后,把自己置身于一个他无法容忍的环境之中——一所昂贵的私立学校,那可是个为社会培养他所痛恨的父权统治和专制统治意识的地方。后来他理所当然会觉得自己非离开学校、非离开自己的国家不可,于是成了一个流亡者,但是他又再次选择了一个肯定会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敌对因素的环境——弗雷泽斯岛上的学校。在那里,他在学术上没有多少施展本领的天地,跟同事和学生的关系也搞不好。
“总而言之,他在行为上是强迫性重复行为的受害者,而他自己却不知晓。在每一个环境中,他都刻意寻找一些因素让自己感到孤立,为自己制造借口,从有意义的社会责任和关系中撤出来,重新退回到婴儿期自我满足受挫的状态中去。现阶段,这种孤僻的回归现象表现为上面提及的与年轻女人搞恋爱。虽然他以前曾经尝试用艺术创作来解决问题,但明显已遭到失败。我们可以预言,他还会进行这一方面的努力,而且将会出现这样一种正常的文化生活模式:过分尊重反对崇拜偶像的先锋派艺术,蔑视传统,在个人关系和工作关系发生冲突的时候,同情反叛者和行为不规范者。
“正如康奇斯博士在他的《世纪中期的尴尬处境》中所说:‘没有反叛天赋的反叛者注定要变成雄蜂。这个比喻还是不够准确,因为雄蜂至少还有一个让蜂后受精的小小机会,而人类的反叛——雄蜂却连这个小小的机会都被剥夺,最后很可能发现自己一事无成,不仅没有蜂后生活上的辉煌成功,在人类的蜂巢中甚至连工蜂的小小满足都得不到。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将变成蜂蜡,成为纯粹的印象接受者。这种状况恰好是对他的人生基本动力——反叛——的否定。难怪许多这样的反叛失败者,从反叛者变成了自觉的雄蜂,在中年时期发现自己容易受知识界时尚的影响,便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但最终还是掩盖不了他们感到被生活背叛的偏执意识。’”
她在宣读的时候,坐在桌边的听众神态各异,有的望着她,有的陷入沉思。莉莉是最注意听的人之一。“学生们”飞快地做笔记。我始终凝视着宣读报告的女人,她只顾读,从头至尾没看我一眼。我憋了一肚子气,恨透了他们所有的人。她所说的内容有些确是实情,但是我知道,即便是实情,也没有任何理由拿来这样进行公开分析,没有任何理由能为莉莉的行为辩护——因为写这份分析报告的基础“材料”多数是她提供的。我愤怒地盯着她,但她不敢抬起头来。我知道报告是谁写的,其中康奇斯的痕迹太多了。他的新面具骗不了我。他仍然是主持人,幕后操纵者,核心人物。
美国女人从玻璃杯里抿了一口水。静默。报告显然还没有读完。她开始接着读。
“有两份附录,也可以说是脚注。一份是查尔迪教授提供的,内容如下:
“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实验对象在我们的实验之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依我看,再过二十年,西方将会出现今天难以想象的空前繁荣。我再次重申我的看法:核灾难的威胁将对西欧和美国产生有益的影响。第一,它将刺激经济增长;第二,它可以确保和平;第三,它可以让大家时时居安思危,上一次战争之前,我认为正是因为缺乏这种意识,最终导致战争爆发。当一个社会处于和平时期,大家一味追求享乐,女性必定扮演主导角色,有了战争威胁,就可以对这种状况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但是我可以预言,像实验对象这样对乳房不正常依恋的男人将会成为规范。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放任无度、是非不分的时代,在核威胁面前世界面临危机,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全部)的人沉溺于自我满足,追逐高薪,享用已经得到的和可以得到的五花八门的消费品。在这样一个时代,典型的人格类型不可避免地变成了自体性行为,临床上称为自体精神错乱。出于经济上的原因,这种人将会从饥饿、贫困、生活条件低下等人类生活的罪恶中游离出来,避免与之直接接触,就像今天我们的实验对象这样做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西方的现代人将变成孤独的人。我作为一个人,对这个实验对象谈不上有多少同情,但是作为一个社会心理学家,他的困境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我认为在我们的时代,一个智力平平、几无分析能力而且不具科学知识的人应该做到的事,他全都做到了。他如果没有什么别的贡献,起码也证明了现代人要扮演好自己的进化角色,光靠混乱的价值判断和文学的假话是完全不够的。”
女人放下手中的纸,拿起另外一张。
“这第二张条子是马克斯韦尔博士写的,她和实验对象的关系当然是最亲密的。她说:
“我认为,实验对象的自私和缺乏处世能力是由他的过去决定的,我们提出的任何一份报告,都应该清楚地向他表明,他的人格缺陷完全是由于他自己无法控制的环境所造成的。我们做的是临床描述,与任何道德谴责无关,起码在我自己的案例中是如此,但是他对此可能无法理解。如果一个人不得不用许多自觉的和不自觉的谎言来掩盖其人格缺陷,我们应该对他抱同情态度。我们应该时刻记住,实验对象是在未经自我分析和自我定向训练的情况下进入社会的,而他所受过的几乎所有的教育都是对他绝对有害的。因此可以说,他一生下来就是短视的,后天的环境使他变得更加盲目。难怪他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美国女人坐下来。白胡子老头点头,似乎是对她的发言表示满意。他看看我,然后又看看莉莉。
“马克斯韦尔博士,如果你能把昨天晚上对我讲过的跟他有关的话再说一遍,我认为不失为一种公平的做法。”
莉莉点点头,站起来对大家说话。她只瞟了我一眼,仿佛我是黑板上的一张示意图。“在我与他发生关系期间,我经历了某种程度的反移情。我在马库斯博士的帮助下对此进行了分析,我们认为可以把这种情感依附分解为两个组成部分。一个源自我对他的肉体魅力,这种吸引力被我所扮演的角色人为夸大了。另一个组成部分从性质上说属于感情移入。实验对象的自怜十分强烈地投射到环境中来,你不能不受其感染。我认为这就是查尔迪教授认为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