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15/25页)
“于是他和他的音乐就成了一切的祸根。要知道,在法庭上这个案子却被说成都是由妒忌引起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或者说,不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似是而非。法庭是这么裁定的:我是一个被欺骗了的丈夫,我为了捍卫自己被玷污了的名誉(要知道,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才杀人的,因此我被无罪释放。我在法庭上极力想把这个案子的意义说清楚,可是他们却把它理解成我想为我的妻子恢复名誉。
“她和那个音乐家的关系,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对于我毫无意义,对于她也是一样。对于我有意义的是刚才我告诉您的,也就是我的猪狗似的生活。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那个可怕的深渊,刚才我已经对您谈到过这一点,我们之间的相互仇恨已经紧张到了可怕的程度,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导致危机。我们之间的争吵在最后那个阶段正在变成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与那同样强烈的兽欲交替出现,就变得更加可怕。
“如果出现的不是他,就会出现别的人。如果不是以妒忌作借口,就会有别的东西作借口。我坚持认为,一切像我这样生活的丈夫,要不是纵欲无度,就是分居;要不就干脆自杀,或者像我那样杀死自己的妻子。如果有谁没有发生这样的事,那就是极其罕见的例外。要知道,我在用那种方法结束这种状况以前,曾有好几次差点自杀,她也服过好几次毒。”
二十
“是啊,在那件事发生以前不久,情况就是这样。
“我们仿佛处在停战状态中,并且没有任何理由要破坏它。突然,在一次闲谈中,我谈到有那么一条狗在展览会上获得了奖牌。她说:‘不是获得奖牌,而是得到好评。’于是争论就开始了。我们开始互相指摘,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哼,这事早就老掉牙了,一向都是这样的:你说……’‘不,我没有说过。’‘那么,是我瞎说喽!……’我感到那种可怕的争吵马上就要爆发,我恨不得自杀或者把她杀死。我知道争吵立刻就会爆发,我也害怕争吵,就像害怕火一样,因此我想忍下这口气算了,可是怒火却攫住了我的全身。她也处在同样的状况下,也许还更糟。她故意歪曲我的每一句话,给它添加上原来没有的意思。她的每一句话都浸透了毒汁,只要她知道我哪儿最疼,她就对准这个地方刺我。话越说越多。我大喝一声:‘住嘴!’或者这一类的话。她猛地冲出房间,朝育儿室跑去。我拼命想要拦住她,以便把话说完,证明我的道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就假装我把她抓疼了,大叫:‘孩子们,你们的爸爸打我啦!’我喝道:‘不许胡说!’‘你们看,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啦!’她大声嚷着这一类的话。孩子们扑到她的身边去,她就安慰他们。我说:‘你别装假了!’她就说:‘对你来说,什么都是装假;哪怕你把人杀了,你也会说,他在装假。现在我看透了你。你就想这么干!’‘哼,你死了倒好!’我大声嚷道。我记得,这些可怕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么可怕、粗暴的话来,这些话居然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使我感到吃惊。我大声喊着这些可怕的话,向书房跑去,接着便坐下来抽烟。我听见她走进了前厅,准备出去。我问她上哪儿去,她不回答我。‘哼,让她见鬼去吧。’我对自己说,我回到书房,又躺下来抽烟。我脑子里生出了成千上万个计划:怎么报复她,怎么甩掉她,怎么挽救这一切,怎么才能做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我想着这一切,一面不断地抽烟、抽烟、抽烟。我想干脆离开她,躲起来,跑到美国去。想到后来,我甚至幻想把她甩了,这该多好哇,再去跟另一个漂亮的、完全是新认识的女人相好。要甩掉她,除非她死了或者与她离婚,于是我开始设想,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我看到自己的头脑混乱了,想的都不是应该想的东西,为了不使自己看到我想的东西都不是我所应该想的,我就拼命抽烟。
“可是家里的生活还在照常进行。家庭女教师来问:‘Madame[17]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仆人也来问要不要用茶。我走进餐厅,孩子们,特别是已经懂事的大女孩丽莎,都用询问的、仇视的目光瞧着我。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她一直没有回来。整个晚上都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两种感情在我心里此起彼伏:一种是恨她,恨她老不回来,使我和所有的孩子都很痛苦,而结局无非是她终于回来了;另一种是害怕她不回来,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我本想去找她。但是到哪儿去找她呢?到她姐姐那儿吗?但是登门去找未免太愚蠢了。那就由她去吧;如果她想折磨别人,那就让她自己也受折磨好了。要不然,这倒称了她的心,下次她会闹得更凶。如果她不在她姐姐那儿,正在自寻短见或者已经自寻短见了,那该怎么办呢?……十一点、十二点、一点,我没有到卧室里去,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等她太愚蠢了,可是躺在这儿也不行。我想找点事做,写几封信,看点书,但是我做什么事都做不成。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痛哭,恼怒,同时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三点、四点,她还是没有回来。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一看,她仍然没有回来。
“家里的一切照旧进行,但是大家都感到困惑,大家都用疑问和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推测,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可是我同样也在进行着内心的斗争,一方面恨她用这种办法折磨我,一方面却又替她担心。
“十一点左右,她姐姐来了,是来替她当说客的。于是便开始了老一套的谈话:‘她的心情非常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到底,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我就说她的性格真叫人受不了,我说,我根本没做什么伤害她的事。
“‘可是,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呀。’她姐姐说。
“‘一切取决于她,而不是取决于我。’我说,‘反正我决不走第一步,要离婚就离婚。’
“她姐姐毫无收获地走了。我跟她谈话的时候坚定地说,我决不走第一步,可是她一走,我出去看见孩子们那种可怜的、受到惊吓的样子,我就准备迈出第一步了。这时候我已经乐于这样做了,但是还不知道从何做起。我来回踱步,不断地抽烟,吃饭的时候还喝了点伏特加和葡萄酒,终于达到了我无意识中想要达到的境界:我已经看不到自己处境的愚蠢和卑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