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27/34页)

其二:如果你留在罗马,你妻子就会继续消损你的利益——是处心积虑还是一时兴起都一样。她会这么做的。显而易见,她觉得她的权力来自皇帝,并非来自你的名分地位。她是皇帝的女儿。你在她的意志面前会无能为力,而如果你硬要挑战她却不成功,就会显得自己愚蠢可笑。

其三:她继续过着纵情放荡的生活,就会继续在你的敌友双方中间授人以口舌。假使你反击她这种生活而执意离婚,势必给屋大维带来家门之玷,招致皇帝及其支持者的永久怨恨。要是你不反击,则会显得是个懦夫;你甚至会被指控为她罪行的同谋。

亲爱的提比略,只要形势未变,你回罗马来就不要抱有任何居留的打算。幸好我将会跟你一同担任执政官,当你人在外地时,也能确定我会保护你的利益。以我平平的资质,居然能够比你更加安全有效地做到这一点,多么讽刺。我们的人生将我们推到了什么地步,这就是一个最伤心的注释。

你母亲托我转达她对你的爱。在你接到皇帝的音信前,她不会写信来。虽然她没有明说,我满怀信心地觉得她赞成我向你提出的这一项紧急建议。

VII.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7年)

十四年来,我心满意足地居住在罗马,首先侍奉希律和屋大维·恺撒,其后侍奉屋大维·恺撒一人,并享受他的友谊;你从我的来信不难推断,我渐渐将这座城市当成了家乡。我和海外的纽带大多已经断绝;自从双亲过世,我既无愿望,亦无必要返回出生之地了。

但是过几天我就会进入人生的第五十七年;数月——也许更久——以来,我归属此地的感觉已经越来越稀薄。我渐渐感到,在这座待我如此友善的、使我和一些当代巨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城市里,我是个陌生人。

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在我看来,现在的罗马骚动着一种不祥的气氛;你想必知道屋大维·恺撒崛起初年的迟疑躁动,和现在截然不同,它同样也不是我十四年前踏上此地时感染到的浮躁兴奋。

屋大维·恺撒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和平;自从亚克兴,罗马人之间不曾再动干戈。他给城乡带来了繁荣;罗马城里即便最穷的人也不缺食物,行省人民则由于罗马和屋大维的仁政而发达。屋大维·恺撒给人民带来了自由;奴隶不必再畏惧主人的肆意残忍,穷人不必再畏惧富人的贪赃枉法,据理直言的人不必畏惧自己的话会招致灾祸。

然而现在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担心,它对于这城市、这帝国,乃至于屋大维·恺撒本人的统治来说都是凶险的预兆。派系作对,谣言漫天;皇帝带来的舒适和有尊严的生活似乎不能令人满足了。这些非同寻常的罗马人……他们仿佛无法忍受安全与和平与舒适。

因此我会离开罗马,这座多年来带给我丰盛的人生的城市。我会回到大马士革,守着我的藏书、守着我也许会写的任何文字度过余生。我会怀着悲伤与爱——没有愤怒或指摘或失望——离开罗马。写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明白我指的是我会怀着这些感情,离开我的朋友屋大维·恺撒。因为屋大维·恺撒就是罗马;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悲剧。

啊,斯特拉波,实不相瞒,我觉得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短短几年他承受了任何人都不堪承受的痛苦。他脸上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镇静,它只能表示这人知道他的一生已经结束,只等肉体的衰败来证实那终局。

我认识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重视友谊;我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友谊。他真正的朋友是那些他在尚未掌权的青年时期就认识的人。大概一个掌权者只能信任那些在他当权之前就认识且信任的人吧,或者有别的原因……现在他孑然一身,他谁也没有了。

五年前,他招为女婿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异邦返回意大利时,孤独地去世;屋大维·恺撒甚至赶不及与他诀别。下一年,他姐姐屋大维娅,贤淑的夫人,在韦莱特里的一个简朴庄园中去世,当时她早已决绝地避开都城与她弟弟,离群索居。现在他最后的一位老朋友——梅赛纳斯也死了;屋大维·恺撒孑然一身。他年轻时的亲信没有一个还活着,因此他感到没有人可以信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说起这些萦怀的人与事。

梅赛纳斯过世后的下一个星期,我见到了皇帝;变故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外地,一听见噩耗便赶了回来。我尝试吊唁。

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了看我,在他褶皱的脸上,眼睛年轻得令人惊讶。他唇上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的喜剧快要结束了,”他说,“但是一出喜剧里也可以有很多悲哀。”

我无言以对。“梅赛纳斯,”我开始说,“梅赛纳斯——”

“你了解他么?”屋大维问道。

“我认识他,”我说,“但应该是不了解他。”

“极少有人了解他,”他说,“不是很多人喜欢他。但是我们曾经都年轻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也年轻——那时我们都是朋友,还知道我们终此一生都会是朋友。阿格里帕、梅赛纳斯、我自己、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萨尔维迭努斯也死了,但他是许久以前死的。也许我们全都死了,就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感到警惕,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我朋友语无伦次。我说道:“您失去挚友,悲伤过度了。”

他说:“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们的朋友贺拉斯也在。他去得平静,始终神志清醒。我们谈起从前在一起的日子。他要求我多关心贺拉斯的安乐;他说,诗人有比起照顾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贺拉斯大概在抽泣吧,他将脸别转过去了。这时梅赛纳斯说他累了。然后他就死了。”

“也许他是累了。”

他说:“嗯,他是累了。”

我们一时沉默下来。然后屋大维说:

“另一个也就快了。另一个累了的人。”

“朋友——”我说。

他摇了摇头,仍旧微笑。“我不是说我自己,众神不会如此慈悲。是贺拉斯。我看见他过后的神色。维吉尔,然后梅赛纳斯,贺拉斯说过。他让我后来想起许多年前有一次,他写诗将多病的梅赛纳斯取笑了一下——他在诗里对梅赛纳斯说——我能想起来么?——‘大地会在同一天把我们俩掩埋。我立下士兵的誓言——由你带领,我们要同行,准备随时走上那条结束一切道路的道路,形影不离的朋友。’……我觉得贺拉斯不会比他多活一年半载。他不想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