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华尔兹尔(第6/7页)

并且,在此之前不久,他也修完了玻璃珠戏的基础课程,甚至还在那段时间的假日,在一位珠戏指导人的照顾之下,开始拟出他自己的珠戏草案。如今,他已在这种活动中发现到一个有趣而又轻松、旺盛的泉源。自从与卡洛·费罗蒙蒂永无餍足地练习翼琴和钢琴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像刚刚踏入珠戏星空一样使他感到如此美妙,如此新鲜、有力,如此自信,如此笃定,如此开心。

就在这些年间,年轻时代的约瑟·克尼克写了一些诗篇,在费罗蒙蒂的手抄本中保存下来。可能的情形是,原有的作品比传到我们手中的为多,因此,我们可以假定,这些诗篇——最早的作品早于克尼克初入珠戏之门之前的某个时候——不但曾经帮助他演好他所扮演的角色,同时还协助他渡过那些危机年代的许多考验。这些诗有的写得颇见功力,有的只是匆匆草成的急就章,但每一位读者都可从中窥出克尼克在普林涅奥的影响之下所曾遭遇的重大激变与危机。有不少行诗发出一种音调,显示他曾有过重大的混乱,对他自己以及人生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直到他写那首题名“玻璃珠戏”的诗,似乎才得到信心而有所依归。顺便在此一提的是,其中含有一些对普林涅奥那个世界略作让步的痕迹,与反对卡斯达里某些不成文规定的要素,在于一个纯然的事实:他不但写了这些诗,有时甚至还向几位同学出示。为什么?因为,大体而言,卡斯达里弃绝艺术作品的展示(即连音乐的演出也只有以严格的乐式组合练习才被容许),作诗是被视为极不合理,非常荒谬,故而严格禁止的事情。因此,这些诗可以说什么都是,但绝不是一种游戏;什么都是,但绝不是一种闲逸的书法娱乐。激起此种创作之流,必得承受颇高的压力,而写出这些诗句,更是非有一种挑战的勇气不可。

亦应在此一提的是,同样的,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在他的对手影响之下,也有了相当的改变和发展。这可从他不时改善辩论方法上窥见一斑。普林涅奥在与约瑟互相激励的这几年间,眼见他的对手逐渐成长而成一个典型的卡斯达里人。他这位朋友所扮演的角色,在他眼中愈来愈强,生动而又具体地表现了这个学区的精神。正如他本人曾以他自身世界的那种大气的动荡感染过约瑟一样,他自己也曾因了吸入卡斯达里的气息而拜倒在它的魅力之下。在他在校的最后一年,以出家生活的理想与危险为题,在玻璃珠戏最高当局的面前做了为时两个钟头的论战之后,普林涅奥拉了约瑟外出散步,向他做了一次告白。

下面所引,出自费罗蒙蒂的一封书信——

“约瑟,不用说,我当然早就晓得你不是轻信于人的珠戏能手兼演技出色的卡斯达里圣徒了。在这种论战中,我们两人各有一个明显的立足点,可能也都知道辩论的对方不但亦有存在的权利,而且亦有不可否定的价值。你站在热切培养性灵的一边,我站在自然生活的一面。你已在我们论战中学会了追踪生活的危险并以之作为你的把柄而加以攻击的诀窍。你的职务在于指出,缺乏心智锻炼的自然生活,如何会变成一种陷入的泥坑而使兽性复现;而我的任务则是必须一再提醒你们,纯以心智为基础的生活是多么冒险,多么危险,乃至终无所获。好,我们各自为我们所信为根本的东西辩护:你为心智申辩,而我则为自然申诉。但请不以为侮的是,我有时似乎觉得你真是天真地将我视为你们卡斯达里原则的一个对头:一个真的将你们的研究、修炼,以及游戏视为一种纯粹蠢事的家伙——尽管因了某种理由他也偶然涉足其中。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认为如此,那就错了。我愿坦白对你说,我对你的圣秩制度也很着迷,往往将它当做快乐的本身加以追求。不瞒你说,几个月前,在我回家与父母小住期间,我曾向家父述及此点,结果得到他的允许:毕业后可以继续留在卡斯达里并为进入教会组织而准备——到时候假如我仍然如此向往和决定的话。他终于同意了,令我非常高兴。事情演变的结果,我决定不利用他的允许;这是最近才明白的事情。这倒不是我对此事失去了兴趣,绝对不是。只是我愈来愈明白到,继续留在你们当中,对我而言,无异是一种逃避。那也许是一种很好的逃避,或许是一种高尚的逃避,你不论怎么说,仍是一种逃避。因此,我要回去做一个外界人,但这个外界人不仅对你们的卡斯达里永怀感激之情,而且要练习你们的许多修持方法,并且每年还要参加伟大的珠戏庆祝活动。”

克尼克深为感动地将普林涅奥的自白告诉了他的朋友费罗蒙蒂,而后者则亲自在上面所引的信中接着说道:

“普林涅奥,我对他的看法一向不太公正,但他的这份告白,在我这个乐人看来,好似一种音乐上的体验。俗世与心灵之间的反衬,或普林涅奥与约瑟之间的对比,从两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原理,在我的面前转化而成一种双重的协奏。”

普林涅奥在即将结束为期四年的学业而准备重返家园时,将他父亲邀约约瑟·克尼克到他家中跟他度假的邀请函呈请校长定夺。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提议。出外旅行来到学区外面逗留之事,并非不曾有过,但主要目的在于从事研究工作。此类情形虽然并非十分稀有,但大都是特殊例外,一般而言,只有年纪较长且较老练的研究人员始可获准,年纪幼小且仍在学的学生,则从无前例可援。但因此项邀请出于一位颇受尊重的家族,齐宾敦校长不便以他自己的名义拒绝,于是将来函转呈教育委员会卓裁,结果得到一个简明的复示:“不准。”如此,这两个朋友只好互道珍重了。

“待些时我们再尽力邀请,”普林涅奥说道,“这件事迟早总会办成的。你总有一天要来看看我们的家庭,见见我们的家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们并不是财迷心窍的人渣。我会非常想念你的。还有,约瑟,你要相信你将会在你们这个复杂的卡斯达里迅速蹿升上去。不用说,你很适于做教会组织的成员,并且,在我看来,领袖群伦比位居基层的可能要大得多——尽管你的姓氏含意正好相反。我预祝你有远大的前程;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当上导师而跻身风云人物之间。”

约瑟向他瞥了一眼,显得有些黯然神伤。

“尽管去取笑我吧,”他带着离别的愁绪挣扎着说道,“我才不像你那么野心勃勃,等到我弄得一官半职,你早就当上总统、市长、大学教授或国会议员了。普林涅奥,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不要忘了卡斯达里,不要完全忘了我们而把我们当成素昧平生的路人。毕竟,外面总要有几个了解卡斯达里的人而不只是嘲笑我们的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