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戏导师(第5/7页)

当克尼克让内在的意象之流,像刚刚放松身心之际所现的梦境一样,任其自动映现而不加约束时,忽见其中流出两个主要景象,两个画面,两个象征,两个寓言故事,且流连忘返,徘徊不去。他在第一个景象中,只见少年时代的克尼克,在音乐导师的引领之下,沿着种种不同的路线前进。这位导师担任他的向导,在他的前面带路,走向一个永远智慧而又庄严的理想目标,显而易见,每当他掉头露面一次,就变得苍老一些,但也变得沉着而又可敬一些;而他约瑟·克尼克本身,则恭敬而又顺服地跟着导师前进,以导师为榜样,但他自己仍是那个少年,总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对于此点,他时而感到羞愧,时而相当高兴——纵然不是十分满意。而另一个画面则是:景在练琴室中,老人走进少年等待的地方,这个镜头一再重映,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导师与少年彼此追随,就如沿着某种机械的铁线运行一般,不息前进,直到再也分不清谁来谁往,谁先谁后,谁老谁少。时而是少年向老人、向权威和尊贵表示恭敬孝顺之意,时而是老人适时追随、服从,崇拜青春的、开展的、欢乐的偶像,颇为显然。而当他目睹着这个既然毫无意义却又颇富深意的梦境不息地回环往复之时,这个在梦中做梦的人不时感到老人与少年有如一体,时而敬人,时而受敬,时而带头,时而跟随;而在此种交替转变的过程当中,有一瞬工夫,他感到老少集于一身,既是老师同时又是学童,甚或超于两者之上,而在此种老少交替的虚妄轮转之中,成为策勉者、操作者,乃至旁观者。他带着此种转变的感觉,时而放慢步调,时而加快速度,而成一种狂热的冲击。而在此种历程当中,又发展出一种新的意念,与其说是一种梦境,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与其说是一种意象,不如说是一种悟见;他想见或悟见到,此种既有意义而又虚妄的师生轮转,此种青春与智慧的相互追逐,此种永无穷尽的交替游戏,正是卡斯达里的象征。实际上,它就是整个的人生游戏,而分为老与少,日与夜,阴与阳,如此等等。约瑟·克尼克既在他的静观之中达到了此种地步,也就发现了一条从万象世界走向清静境地的道路,而当他从久久一心不乱的定境出来之后,也就感到精神倍增,思路清明,而心情愉悦了。

数天之后,教会组织的董事们召他前去时,他就显得非常沉静。他以从容不迫的态度接受了上级所作的友好招呼、简短的掌声,以及拥抱的仪式。他们向他表示,他已被荐任珠戏导师之职,将于后日在大礼堂举行授职与宣誓仪式。这个礼堂就是已故导师的代理人在不久之前像个装了金的牺牲一样完成那些狼狈仪式的场地。举行授职宣誓的前一天,在两位上级的指导和监督之下,仔细研究了宣誓的程序、“导师每日祷告”,以及仪式性的静坐。这次担任督导的两位上级是教会秘书和数学导师,而演习的这一天工作非常紧张,中午休息时,约瑟忆起了他当初进入教会的情形,以及音乐导师事先向他说知的情况,历历如在目前。不用说,这回的就职典礼不同于每年一度的入会仪式,因为那是有数以百计的人由一座大门同时进入一个大的社团,而他如今却是一人穿过针孔,单独进入一个最高但却最窄的圈子,亦即导师们的圈子。据他后来向前任音乐导师表示,在他认真自我检讨的那一天,一念之差给他招来了烦恼,那可真是一个十分荒谬的念头。他说他曾害怕到时会有一位导师出来指称:他年纪太轻,不配承当这种至高至尊的重任。他不但曾经认真地抗拒这种恐惧、竭力消除这种孩子气的虚浮念头,同时还认真地抗拒答辩的意愿,就像会有某种与他的年龄相关的讽刺一般:“那么,为何不等我年纪再大一些呢?你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曾有过这种高升的志趣。”但进一步的自我检讨向他指出,他这种无意识的升官念头,以及志在必得的意愿,与他的心灵根本不相为谋。接着,他对音乐导师继续表示,他已向他自己承认此点,他已看出此种心念的虚浮而加以遣责;尤其重要的是,不论是哪一天,还是其他的任何时候,他的同事都没有向他提过他的年龄问题。

不过,对于新任导师的遴选问题,却也在克尼克的竞争者们之间展开了颇为热烈的讨论和批评。他虽没有真正的对手,但总有几个对头,其中不乏年龄比他成熟的人。这个圈子的成员,并非完全同意此种抉择而不加以试炼,至少也要使这位新任导师受到一次极为严苛的审查。大凡一位新任导师,在就职之前和上任之初,几乎都要受到那种近乎炼狱的洗礼。

一位导师的授职典礼,并不是一种公开的仪式。出席参加的人,除了教育委员会和教会董事会成员之外,只有英才学校高年级学生、英才教师,以及即将接受一位新任导师领导的行政官员。新任珠戏导师必须在大礼堂举行的这种仪式中宣读就职誓词,接受职务标记——包括若干钥匙和印章——并由教会组织发书人着上导师的礼服——参加各种重要庆典,尤其是主持珠戏年会时要穿的长袍。此种活动没有公开庆典所具的那种热闹场面和陶醉气氛,性质上只是一种严肃的仪式,故而也就相当冷静。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单是两系的最高当局者们出席观礼,也就使得这种集会平添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庄严尊贵的气息。这个由玻璃珠戏选手组成的小型共和国,就要接受一位即将作其总统,并在委员会内为其利益发言的新领袖、新主子了。这是难得一见的重要事项,尽管年纪较轻的学子只知耳目所及的仪式,而不能充分体会它的真意,但此外的其他一切参与者们可就不同了,莫不皆能完全确切地知晓它的重要性。因为这些人都能体会到他们本身与团体之间具有一种休戚与共的关系,故而亦能将这件事当作他们本身的一个重要部分予以体认。

此次珠戏庆典的欢乐气氛,由于悼念前任导师的过世,加上年会的不快情绪,以及代理人巴尔川坠崖的悲剧,而蒙上了一道阴霾。这次的授职典礼,系由教会组织发言人与珠戏档案管理处主任共同主持,共同将一件新礼袍高高举起,而后放在新任珠戏导师的肩上。简短的贺词由文法导师,科柏翰古典语言学导师宣读。华尔兹尔的一位英才代表交出钥匙和印章,而年事已高的前任音乐导师则站在风琴的附近。这位老人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亲眼目睹由他一手培植起来的这个门徒披上此种官袍,并以出其不意的出席方式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此外,也许还要给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忠告。他本想亲自为这个仪式演奏音乐,但因他已不再能作如此吃力的冒险,遂将此一工作交由身为珠戏学员的一位琴师担任,而让他自己站在琴师的后面,帮着翻动演奏的乐谱。他带着愉快的微笑望着约瑟,看着他接受礼袍和钥匙,听他复诵誓词,并对他的未来同事、职员,以及学生发表即席演说。在他看来,这个少年的约瑟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令人喜爱过,因为,他不但几乎已经不再是昨日的约瑟,并且几乎也不再是身着官袍、位居要津的约瑟,而是皇冠上的一粒宝珠,圣秩组织中的一根巨柱了。但他只能与他这个少年的约瑟单独交谈数分钟的时间而已。他向他发出一种爽朗的微笑,接着对他告诫云:“好好掌握此后三四个星期的时间;需要应对的问题很多。今后永远要顾全大体而勿拘小节,你得集中全力照顾英才学校而不去想任何别的事情。将有两个人会奉派前来帮助你,指引你,其中的一个是瑜伽学者亚历山大,我曾亲自教过他。对他你要厚道一些,他不是盖的。你现在所需要的,是一颗不可动摇的信心:相信上级长官使你成为他们自己的一个同事绝对没错。信任他们,信任奉派前来协助你的人,并且要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本身的能力。但要注意英才分子;那是他们指望的事情。约瑟,我知道你会得到胜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