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2/9页)

他对普林涅奥的苦恼原因作了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后又逐一推翻之后,终于发现:展露在此人面上的这种痛苦表情极不寻常。那很像是一种高贵的,也许是一种可悲的痛苦,而它的表现方式也不是卡斯达里所可见到的一种。克尼克忆起他有时曾在居俗之人面上见过的一种类似表情,只是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显著,如此迷人的一种样子而已。他由此明白,他也曾在古人的造像中见过这种表情,也曾从学者或艺术家们的画像中见到过一种半病态、半命运的悲哀、烦恼、孤独,以及无助的神情。在这位既有艺术家善观表情秘密感性,又有教育家擅体性格层次悟性的导师看来,世人的脸上具有若干面相学上的特征,而他纵然不将这些特征纳入一种体系,也可以直觉地感知出来。举例言之,他既可以看出卡斯达里人和世俗之人所特有的一种大笑、微笑,以及表示欢乐的样子,同样的,亦可看出居俗之人所表现的痛苦或悲惨的神态。现在,他在戴山诺利的脸上看出了这种居俗之人的悲惨以最高的纯度和强度展示着,就如这张面孔有意代表许许多多的面孔一般,就如它要具体呈现群众的内在疾苦一般。

他被这张面孔困扰、感动了。他似乎感到,俗世将他这个失去的朋友送回此地,好让普林涅奥与约瑟能够真真实实、正正当当地分别代表俗世和教会,就像他们曾在学生时代以辩论的方式做过的一样,是一件颇有深意的事情。而使他感到更为重要,更有象征意义的是:俗世以这副满布苦恼的孤独面孔为卡斯达里带来的,不是它的笑声,不是它的生活之乐,不是它的权力滋味,不是它的粗杂,而是它的悲哀,它的痛苦。戴山诺利之避他胜于找他,对他的反应显得那样迟疑,带着那样的抗力,给了克尼克不少焦思苦虑的食料,但也使他感到颇为高兴,因为,不管怎样,他总相信他一定可以将普林涅奥争取过来。不用说,他的这位老同学——多亏他在卡斯达里所受的教育——不致像克尼克曾经碰到过的那些委员一样刚强难化,甚至敌意十足。情形正好相反,他不但是这个教会的钦慕者,同时也是这个教学区域的支持人,过去曾经出过不少力量。可惜的是,他放弃玻璃珠戏已有多年的时光了。

至于这位导师究以何种方式逐渐再度赢得这位朋友的信赖,我们不宜在此作详细的报告。我们熟知这位导师处世为人的人,不妨照我们自己的办法去设想其中的历程。克尼克既已继续不断地且不屈不挠地向普林涅奥表示好感了,既已认认真真地存心要赢得他的欢心了,到了最后,他还抗拒得了吗?

结果,在他俩第一次重逢数月之后,戴山诺利拗不过克尼克的一再敦促,终于应邀来访华尔兹尔了。在一个多风微阴的秋日午后,他们两人驱车驶过一处时明时暗的乡野,前往他俩过去求学交友的地方。克尼克的心情显得轻松而又愉快,而他的客人则显得沉默而又忧郁,好似刚刚收割后的稻田一样,忽而是阳光普照,匆而是云影当头,时而是重聚的欢乐,时而是分别的离秋。他俩在珠戏学园附近下车,踏上他俩曾在学生时代一起走过的老路,追叙那时的若干同学和老师,以及当时曾经谈过的话题。戴山诺利在克尼克那里作客一天,依照事先约定的办法,观察他的种种公务活动和劳务。这一天时光完了之后,由于客人须于次日清晨告别,因此他们两个便坐在克尼克的起居室中促膝长谈,几乎到了恢复往日旧情的边缘。在这一天的时间当中,由于他有机会时时察看这位导师的工作情形,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山诺利返回家中之后,立即将他们两个在那天晚上所作的交谈记录了下来。虽然,这篇笔记里面插入了一些无关宏旨的琐事,读者也许会感到有碍叙述的流畅,但我们认为还是照录全文比较妥当。

“我原想让你看的东西很多,”导师说道,“而我现在未能完全办到。例如,我那座可爱的花园——你还记得那座导师花园和汤玛斯导师所植的花木吗?对了,此外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希望你将来有机会看看它们。但不论怎么说,你已有机会察看过你的许多往事了。因此,你对我的公务和日常工作的性质也有一些概念了。”

“我对这点非常感激,”普林涅奥说道,“直到今天我才再有机会开始探测你们学区的实质和它里面所含的奥妙——虽然,若干年来我一直想着你们这儿的一切,比你们想的远为深切。约瑟,你既已让我窥视了你的办公处所和你的生活情形,因此,我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但愿我们将有很多机会谈谈我在这里所见的一切,因为我今天还不能谈到这些。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以某种方式回报你的热忱,并且我也明白我的保留态度必然使你吃了一惊。不过,你有一天也得去看看我,看看我的故土。此刻我只能先对你略述数语,你只要略知我的近况就够了。坦白地说,说来不免有些尴尬,不过对我也算是一种忏悔,因此,也许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

“你知道,我出自一个古老的家庭,一个地主和高官构成的保守家族,他们不但曾为国家出过绵薄之力,并且对你们这个学区也还不错。但你晓得,即连这么简单的事实也使我面对这样的鸿沟,使我们两个难以接近。我刚才说到‘家族’,以为我要说的是种单纯、明白、绝不含糊的事情。可是,果真如此吗?你们这个学区的人有的是教会组织,有的是圣秩系统,但你们没有家族制度,因此你们不知道家系、血统,以及门第是什么,因此,你们对于所谓‘家族’的潜在法力没有认识。我想这也是我们表示生活意义用得最多的字眼和观念。对我们重要的事情,对你们就不尽然;其中有很多事情对你们简直不可理解,其他的一些事情对你们与对我们可有不同的意义。似此,我们怎么可能彼此交谈?你晓得,你对我说话时,就如一个外国人对我说话一般——虽然,这个外国人所说的语言也是我年轻时亲身学过说过的,因此也能听懂它的大部分意思。但反之则不然;我对你说话时,你听到的一种语言,你只熟知它的半数语句,而你对于其中的细微差别和言外之意,更是完全不知所云。你听到的,是一种与你无关的生活故事,是一种不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内涵,纵使恰巧合乎你的兴趣,你对它仍然莫知究里,顶多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你想想我们在学生时代所做的那许多论战和谈话,就我一面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尝试,许多尝试之一,目的在于使得你们学区的这个世界和语言与我自己的天地和语言得到调和。在我那时想要沟通的人当中,你是最有雅量,是最有心,同时也是最为诚实的听者;那时你勇敢地站出来为卡斯达里的权利发言,但你既没有反斥我的另一种世界,也没有轻视它的权利,更没有对它说出藐视轻薄的话。不用说,我们彼此走得颇为相近。但那是我们稍后要谈的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