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5/11页)
就在这一天,当老人起身向屋内走去之时,达萨立即迎上前去。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因此他不但挡住他的去路,并且还鼓起勇气向他申诉。
“对不起,敬爱的师父,恕我打扰你的清净,”他说,“我在追求安宁、平静;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变得跟你一般。如你所见,我还年轻,但已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耍了我,非常残忍。我生为王子,却被赶出,做了牧人。我做了牧人,逐渐长大,长大成为一个强壮而又快乐的青年,像一头小牛,纯真无邪。而后,我的眼睛睁开,注视女人,而当我看到最美的一个时,我便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为她服务。我发下重誓:如果得不到她,宁可死掉。我离开了我的同伴,那些牧人朋友。我向她求婚,得到了允许;我做了农家的女婿,为她辛勤耕作。普乐华蒂不仅属于我,而且也爱我,或者,这只是我的想法。每晚我回到她的怀中,和她相依相偎。而后,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我自幼被逐,就是因他而起。他来了,将普乐华蒂从我身边夺去,该死!我亲眼看到她向他投怀送抱。那是我有生以来感到的最大痛苦;这事不但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杀了人,过起逃犯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对我不利;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直到我碰巧来到此地。敬爱的师父,我是一个愚人,我是一个杀人凶手,也许仍会被人提起,问吊,分尸。这种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了此残生。”
这位瑜伽大师垂着眼皮,静静地听了他的倾诉,然后睁开两眼,以一种明晰、锐利、镇定、清澈,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坚定视线,紧紧地凝视着达萨的面孔。就在他好像在思量他的诉述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时,他的嘴巴先是缓缓地扭成一种微笑,而后爆出一阵大笑——一阵无声的大笑,接着摇头叹息着说:“虚幻!虚幻!”达萨呆若木鸡,愣愣地立在那里,内心感到极为混乱而又羞愧。那位瑜伽修士,在吃晚餐前,到通向那丛羊齿植物的羊肠小径上做了一次短程的漫步。他以沉静而有韵律的步伐在那里走来走去。他走了约有数百步之遥,然后转回身来,进入他的茅舍。他的面孔再度恢复了原来的神情,重又转向了超于现象世界的某种东西。从他那种冷漠的面孔爆出的大笑,究竟表示什么呢?他对达萨那种痛苦的告白和请求发出那样的哄笑,究竟表示好意,还是嘲弄?表示安慰,还是申斥?表示慈悲,还是恶意?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老头所作的一种讥讽,还是一位圣者对另一个人的愚行所作的一种抚慰?那表示排斥,示意退去,还是叫人快滚?抑或表示劝导,示意达萨以他为榜样,跟他一齐大笑?这个哑谜,达萨解它不开。直到夜深了,达萨仍在继续地猜想此种大笑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以此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以及他的不幸。他念念不停地咀嚼着它,就如它是含有某种风味的坚韧树根一般。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咀嚼、揣摩、推敲老人何以那样大声,那样好笑,那样开怀的心情,并以那样不可思议的兴致叫出一个词儿:“虚幻!虚幻!”他一知半解地猜想这个词儿的大概意义,而老人在笑声中发出的那种音调,似乎也暗示了某种意义。虚幻——那就是达萨的生活,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美幸福和痛苦不幸。美丽的普乐华蒂是虚幻,爱情和爱的愉悦是虚幻,整个的人生都是虚幻。达萨的生命,所有一切人类的生命,世间的每一样东西,在这位圣者的眼中,莫不皆是一种儿戏,莫不皆是一种景象,一种戏剧,一种幻影,一种皂泡,美丽包装里面的一种空气——莫不皆是一种可以嘲笑,可以轻视,而不必过于认真的东西。
尽管这位老人可以用一阵大笑和“虚幻”一词打发达萨的一生,但达萨本人可不那么容易。尽管他曾希望他自己也成为一个嘲笑人生的瑜伽行者,大可将他自己的人生视为一种无足轻重的虚幻,但那种寝食难安的生活又在这几天几夜之间现了出来。如今他又想起几乎忘了的那些事情——当他经历一番紧张的逃亡生活之后在这儿找到安身之处的种种情形。在他看来,当时他似乎只有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学习瑜伽之道,至于是否能像老人一样成为一位高手,自然不用说了。那么——老是在这座森林之中徘徊,又有什么意义?它曾是一个避难所;他曾在这里恢复一点元气和体力,也曾恢复一点理智。那是不可轻视的一点,实在说来,是非同小可的一点。然而,外面追捕国王凶手的案子也许已经结束了,而他也许亦可继续流浪而不致遭遇什么重大的危险了。
他决定继续流浪。他希望明天就动身。世界很大,他总不能永久滞留在这藏身之所啊。
这个决定使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
他原打算天一亮就走。但他一觉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老人已经开始打坐了,而达萨又不能不辞而别。并且他还有一个请求没有提出。因此,他就等着,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等到老人爬起身来,伸展四肢,开始漫步。到了此时,达萨才又挡住他的去路,继续不断地向他磕头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到这位大师向他表露了询问的眼神。
“师父,”他谦卑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再打扰你的清神了。但是,敬爱的师父,请你容许我向你做这最后一次的请教。当我将我的遭遇向你说了之后,你大笑着叫道:‘虚幻!虚幻!’什么是‘虚幻’?求你为我做些开示。”
这位导师转身走向茅舍,以他的眼神命令达萨随后跟着。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示意要他净手。达萨恭恭敬敬敬地洗了手。接着,师父将剩余的水倒入羊齿植物丛中,再度将水瓢递给达萨,要他去取新鲜的饮水。达萨遵命而行。他一路奔跑而去,离情别绪不住地扑打他的心脏,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通过这条小径到池中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口已磨光的水瓢,到这往往映着麋鹿头角、拱形树顶,以及美丽蓝天的小池取水。现在,他俯下身去,这水池也最后一次映现他在晚霞中的面孔。他将水瓢缓缓浸入水中,让水慢慢流进瓢中,心头忽起一种怪异的迷惑之感。使他无法理解的是,他既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老人又没有要他再住一阵子或要他永远留下,何以使他会有这种感觉,为何使他感到如此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