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8/11页)

他出征已有多天了。在得胜归来的途中,他再度沉思起来,而返回家中后,显得非常沉默而又颇为烦恼了。因为,他已从他的沉思之中体悟到,他已完全落入了陷阱,没有了任何摆脱的希望:他的整个天性和他的种种行动都陷入了一种魔网之中。他对哲学的喜爱,对于静坐和清净无为的爱好,都在不断地增进之中;然而,他对拉瓦纳的爱心、对于其子的生命与未来的忧心,以及同样困人的战斗义务和纷扰,亦在从另一个源头日见滋长中。情感生矛盾,爱心起战争。他已在讨回公平的行动当中抓回了一批牲口,恐吓一座村庄,并且强行拘捕了一些无辜的人民。不用说,此一行动当然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往返不息,直到他的整个生活和他的整个国家完全投入战争和暴力之中而变得刀光剑影,乃至兵连祸接。他自回宫之后,所以变得如此沉默,如此烦恼,就是因了这种透视或识见。

他的想法没错,对方果然没有让他安心过活。侵犯和掠夺之事一再发生。为了索偿和自卫,达萨只好再度带兵出征,而当敌军退避之时,他的部下就只有将气出在对方的平民身上了。武装的骑兵逐渐成了首都的常见景象。边境的许多村庄,如今也驻扎了永久的警备队伍。军事会议和作战计划扰乱了达萨的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永无了期的游击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为受到池鱼之殃的百姓感到难过,为因此丧生的死者感到悲痛。他感到悲伤,因为他逐渐疏忽了他的花园和他的书卷;他感到悲伤,因为他逐渐失去了生活的平静和内心的安宁。对于这些问题,他常与那位婆罗门僧戈巴拉讨论,有时亦与他的妻子普乐华蒂谈谈。

难道他们不该请求一位受人尊敬的邻国君王出面做个和事老么?就他这一方而言,为了求得和平,他乐意割让一些牧地和村落。但对这种论调,无论是那位婆罗门僧,还是他自己的妻子,都听不入耳,这不但使他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气愤。

对于这个问题,由于他与普乐华蒂的意见不合,不但导致了一场非常剧烈的争吵,结果还造成一种严重的感情破裂。他一再地向她申述他的观点,但她总是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针对她本人而非对这场战争和徒然的杀戮而发的。她在一场冗长而又恼怒的反驳中宣称,这是正中敌人下怀的下策,因为对方正要利用他天性善良和爱好和平的弱点——畏战的心理更是不在话下了;她认为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签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让出一些国土和人民,永无餍足之日,而且会趁他衰蔽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再度发动战争和劫掠,将他所剩的一切完全夺去。她说她所关心的并不是牲口和村落,也不是战功和罪责,而是整个的命运,他们的生死和存亡。并且还说,如果达萨不知道他对他的尊严,对他的儿子,对他的妻子负有什么责任的话,她愿意担任教导的职务。她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她的语声中带着气愤的颤动,她已很久没有显得如此美丽,如此热情了,但他唯有感到烦恼而已。

同时,边疆的侵略和骚扰仍然继续着,对方只在雨季开始的时候暂时休兵一下。到了此时,达萨的宫中演成了两个派系:一边是主和派,人数很少,除了达萨本人之外,只有少数几位老年婆罗门僧侣,都是喜欢冥想的饱学之士;另一边是主战派,亦即以普乐华蒂和戈巴拉为首的一派,有绝大多数的祭司和所有军官为其后盾。全国都在做着狂热的备战工作,据传敌方也在做同样的准备。狩猎队长指导拉瓦纳王子练习箭术,而他的母亲则带着他巡视每一个战斗部队。

在这段时间中,达萨有时会想到他在逃亡期间所住的那座森林和在那里专心打坐的那位白头隐士。有时他感到一种向往,想去拜望那位瑜伽行者,再去见他一面,并向他讨教讨教。但他不知那位老人是否仍然健在,更是不知他是否愿意听他倾诉并加开导。然而,就算他仍活在世上并愿意提出开示,一切仍然不会出乎它的常轨,什么也改变不了。冥想和智慧都是优美而又高贵的东西,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些东西只对生命的边际有效。如果你在生活的河流之中游泳而与波浪搏斗的话,你的活动和痛苦都与智慧搭不了关系。你的动作都是自动自发的,都是命运注定的,因此,除了尽力而为,就只有逆来顺受了。即连天上的神明,也无法活在永恒的和平和永恒的智慧之中。他们仍然需要面对危险和恐惧,仍然需要挣扎和战斗:这是他从许多神话故事得知的事实。

因此,达萨让步了。他不再跟普乐华蒂争论了。他校阅了军队,眼看着战争就要来临了,因而在虚弱的梦中期待着,而在他的身体日渐消瘦,面色愈来愈暗的时候,他看出他的幸福也跟着消逝,他的快乐也跟着萎谢,直到只剩对他儿子的一片爱心。这片爱心与他的忧心同时并增,与军队的武装和训练同时并进。它是他的干枯花园中一朵火红的鲜花。他不知一个人究能忍受多大的空虚与沉闷,不知多么容易习惯于忧愁和阴郁,更不知道这样一种忧虑与关注的爱心竟会如此痛苦地支配一种似乎已经失去爱护能力的生活。就算他的生活没有了意义,但并非没有一种重心;它仍以他爱儿子的心为中心而在运动着。为了拉瓦纳,他清晨起床,而将白天的时光和精力完全用在使他感到厌恶的战争事务上。为了拉瓦纳,他耐心地与他的将帅研商,而按主战派的意见,仅到宁可静观待变而不贸然冒险的程度。

正如他的欢乐、他的花园,以及他的书卷日渐弃他而去一样,许多年来,那些曾经为他缔造幸福和快乐的人们,亦在日见与他疏远。这事始于政治上的争端,始于普乐华蒂的激烈言论;她严厉指责他的害怕犯罪和爱好和平,几乎公然指称那是一种懦夫思想。她以愤怒的面神和猛烈的词句大谈英雄的气势、国王的荣誉,以及屈辱的下场。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使他感到震惊和混乱的当儿,他终于突然了悟到,若非他的妻子已经疏远了他,就是他已疏远了他的妻子。自此以后,他俩之间的裂痕日渐加深,并且仍在继续扩大之中,谁也没有设法加以遏止。或者,采取行动的责任也许应由达萨来负才行,因为,只有他明白这个鸿沟形成的原因。在他的想象中,这条鸿沟已经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悬隔,已经成了一种遍在的深渊,横亘在男与女,是与非,以及灵与肉之间。经过一番回顾之后,他想他看清了这件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他想起了普乐华蒂如何以不可思议的美貌拴系他的心,直到他离开他的朋友,放弃他那无忧无虑的牧人生活,为了她而像个仆人似的活在一个异样的世界之中,为了她而入赘于一个心地不善的人家,让他们利用他的迷恋去剥削他的劳力。而后纳拉出场,而他的不幸于焉展开。这位富有的国王以他那些精美的服装和帐篷,以他那些骏马和仆从,诱引了他的妻子。这对他也许没费吹灰之力,因为可怜的普乐华蒂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豪华的场面。可是,假如她果真有她忠贞的美德的话,还会那样轻易、那样快速地被人引上歧途么?好了,国王就这样勾引了她,或者只是带走了她,就这样为他招来了他从未有过的哀伤。不过,他达萨也报了仇,雪了恨。他已杀了这个偷他幸福的奸贼,并把下手的刹那视为一种大胜的时刻。但刚一下手,他就得拔腿而逃。他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在沼泽和森林地带求生,成了一个不敢信赖任何人的亡命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