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阿多夫边说边从大门走向树下。他所说的是指几个勇敢的朋友,连他在内,正想学前几代修道院的习俗,不当修士,溜出修道院,到村庄里去玩一个晚上,然后乘夜回来。这是件顶快乐、顶冒险的事,可是安分守己的人是不敢这样做的。
“可是那时大门已经关了。”戈特孟反对道。
当然,大门是会关的,但这也正是趣味之所在。有人知道从秘密的道路进来,没有人会发现,而且已试过不止一次了。
戈特孟以前就听说过“到村里去”的话。学生们这种乘夜出游,显然意味着一种神秘的享乐与冒险,而这正是修道院规则所严厉禁止的。然而他也了解,在这种禁止之下居然还有那么多所谓“安分守己”的学生肯去冒险,可见其中一定有些乐趣,而这些乐趣是借着一种冒险犯难的优越感而得到的。
他巴不得说不行,情愿回去睡觉。但他又觉得非常疲倦,觉得整个下午都头痛不已,真是难受。也许这趟冒险之行会有什么美妙与新奇的事,可以把头痛与忧郁,以及种种痛苦一起忘掉吧。夜里到外面去是秘密的,也是禁止的,不是很名誉的事情,但也许是一种解脱,一项体验。因此,当阿多夫怂恿他时,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突然笑起来说:好吧!
戈特孟暗中与阿多夫从菩提树下溜出去,来到暗暗的院子里,外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阿多夫带他走向修道院的磨房,里面一片昽,只听见水车轮子不断响着,这时溜出去一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吧。他们从全黑了的窗子爬到一个湿漉漉的木板支架上,再从木板的一端拉出来通到小河上渡过去。现在他们已到达外面,站在通往漆黑幽暗的森林大道上。这一切刺激与充满神秘的事情,倒使这少年有着莫名的喜悦哩!
林边已经有个同学站着,那是康拉德,他已经等他们好久了。随后又来了高大的艾培哈。4个年轻人穿过了森林,头上有夜禽骚动着,静静的云间疏星闪耀。康拉德喋喋不休地讲着笑话,同行的人不时地发笑,接着是一阵夜晚的不安和肃穆的感觉,大家的内心都在激荡。
一小时后,他们已到达了森林那边的村庄。村庄的人都已睡熟,低矮的山墙闪着白茫茫的微光,那是从梁木的支柱缝里透出来的,其余到处都是一片幽暗。阿多夫走在前头,其他的人默默地围绕着几家房子在转,他们攀上矮墙,站在一个庭院里,走到泥士松软的苗床里,摸索到台阶上,站在一户人家的墙前。阿多夫在敲一家店门,等了一下又敲,这才听见里面有声音,随即灯也亮了,店门开了,他们一个个走上去,进入了有黑烟囱与泥地的厨房里。灶上燃了一盏小煤油灯,细细的灯芯上闪着微弱的光芒。那里站着一个细瘦的农家姑娘,她同进来的人一一握手,从她背后的阴暗处又闪出来一个有着长长黑发的小女孩。阿多夫带来了土产,那是修道院的半个面包,以及一些包在纸里的东西,戈特孟猜想那是偷来的香或蜡烛上的蜡。那个有辫子的小姑娘没有拿灯就走出门去,过了好久才从外面拿来一个灰色黏士做的壶,上面还放了康拉德交给她的花。康拉德喝了壶里的酒,然后把壶递给大家轮流去喝,那是强烈的苹果酒。
他们坐在微弱的灯光里,两个姑娘坐在小的斜椅上,学生们围着她们坐在地上。他们一面小声地谈话,一面喝酒,阿多夫与康拉德谈着话,不时有一个人站起来抚摸瘦姑娘的头发与颈子,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那小姑娘动也不动。戈特孟在想,那个大的可能是女佣,那漂亮的小姑娘则可能是这家的女儿。本来这些对他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样偷偷地溜出来,步过黑夜的森林,虽然是美妙和难得的,而且是怪神秘的,也没有危险;不过这是不许可的,违反禁令在良心上总是难安的事情。尤其他觉得在夜里来看这些小姑娘,其罪恶远比违反禁令更大。这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小小的越轨行为,对他却不然;他知道自己既要过禁欲与修士的生活,便不宜再与女人玩乐。他决不会再来了。他心里激动着,随着厨房微弱的灯光闪烁着。
朋友们争着在两个姑娘面前炫耀,他们谈话,主要用的是拉丁文。三个男孩似乎都在讨好那个女佣,愈来愈靠近她,逗着那小而笨拙的可人儿,偷偷地给予一吻。他们似乎很明白,在这里可以开玩笑到什么程度,因为全部谈话都是用很轻微的声音,这种光景实在滑稽,只有戈特孟没有这种感觉。他坐在地上静静地咀嚼东西,两眼凝视在小小的灯光上,一言不发。他有时用贪婪的眼光斜视着被他朋友们调情的那个姑娘,他们正互相地调换轮流。然后他又掉转眼光,因为他最喜欢看的是那个有辫子的少女,而这正是他自己所禁止的。可是他愈来愈不能自己了,目光对着那文静而美丽姑娘的脸上望过去,看见她黑亮的眸子直盯在自己脸上,如同着了迷似的,弄得戈特孟心神不宁,方寸大乱。
大约过了一小时——这是戈特孟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小时——这时学生们谈话与调情的意兴已尽,刹那间大家都变得平静了,显得困惑地坐着,艾培哈已开始打呵欠了。然后那侍女说该散了,于是大家都站起来,逐一同她握手,最后是戈特孟。接着她们也同大家逐一握手,戈特孟仍是最后一个。康拉德率先从窗子爬出去,艾培哈与阿多夫跟在后面。当戈特孟正要爬出去时,犹豫地转过身来,看见那个有辫子的少女从窗里探出头来。
“戈特孟!”她低声说。他站住了。
“你还会来吗?”她问,声音怯弱得几乎听不见。
戈特孟摇摇头。她伸出双手来抱住他的头,他觉得她的小手抚触在太阳穴上有一股极温暖的感觉。她又伸出身子来,一对黑眸子紧盯着他。
“再来吧!”她讷讷地说,把芳唇印在他的嘴上,像小孩般吻了一下。
然后,他急急地转身去追他的朋友们,穿过了小庭园,蹒跚地走过苗床,嗅到了湿土与堆肥的气味,他的手在蔷薇枝上刮破了,赶紧爬过矮墙,走出村庄,向森林奔去。“再也不来了!”他的意志这般地命令他。“明天再来!”但他的心却哀求着他。
他们未曾遇到夜禽,平安地回到圣母泉,渡过河,穿过磨房,越过菩提树广场,再循暗道与屋檐,从柱窗进入修道院,回到寝室里。
第二天早晨,高个子艾培哈是被唤醒的,他睡得烂熟。所有的人都按时去望早晨的弥撒,喝早汤与上讲堂,可是戈特孟的脸色却难看得使马丁神父关心地跑来问他是否有病了。阿多夫警告地向他横瞪了一眼,于是他推说没病。但中午在上希腊文时,那齐士老是注意他,也觉得戈特孟似乎有病似的,不过他却没有作声,只是不断地观察他。直到下课后,才把戈特孟单独叫到图书室去替他做点事,免得被别的同学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