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罗培德脸色发青,戈特孟跟在尸车后,保持一点距离走了两三百步,到的地方不是公墓,而是旷野中的一个洞穴,只有三锄头深,但却如大厅一般大。戈特孟站着看那些男人如何用竿与钩篙把死人从车上拖下来,成堆丢进大洞穴里,又看僧侣如何把十字架在上面摆动,那些男人在墓穴四周燃起大火,然后如逃亡一般默默地跑回镇上去,没有人把土填到墓上去。戈特孟往下一看,里面约莫堆有五十具尸体,其中有许多是赤身露体的,一些人手脚僵硬地突出于空中,犹如在诉苦一般,有一件衬衣在风中微微地飘动。
当他退回来时,罗培德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立刻离开。的确,这是相当合理的,他看见心不在焉的戈特孟眼光无神地凝视着,一副可怕的样子,满怀强烈的好奇心。罗培德无法阻止戈特孟,看着他默默地独自走进市镇去。
他穿过无人看守的市门,听着自己的脚步在石板路上的回声,这时许多市镇和城门从他的记忆里浮现。他想起一些有着玩童的叫喊声,女人的争论声,铁砧上打铁的铿锵声,辘辘的车声等迎接他的情景;混乱的声音交织成一个网,那是人们种种劳动、喜悦、事业与交际的表现,现在在这个空虚的市门之内,空荡无人的街上,没有一点响声,笑声与叫喊声,一切都是死般沉寂,只有川流不息的喷泉发出巨大而嘈杂的响声。在一处开着的窗里,有个面包师傅站在中间照顾各式面包。戈特孟指着上等的白面包,面包师傅小心地用长柄面包铲把面包铲给他,并等戈特孟把钱放在铲子上,但戈特孟咬了一口面包,没有付钱就走了,面包师傅不发一句怨言,只是生气地把小窗关上。在一栋漂亮小屋的窗前放有一排陶土花盆,里面曾开过绚丽的花朵,现在却只剩下落叶了。另一户人家里传出小孩痛苦的呻吟声,但戈特孟在附近巷子的后窗上,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女在梳头,他望着她,直到她发现戈特孟在看她,她也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他慢慢走过,望着她羞红的脸报以逢迎的微笑。
“你就要梳好了吗?”他向着窗口喊道,少女微笑着从窗里探出焕发的脸来。
“没有传染到病吗?”他问,她摇摇头。他又说:“那你就同我逃出这个充满死尸的市镇去吧,我们到森林里去过愉快的生活。”
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好好地想一想,我说的是真心话,”戈特孟喊道,“你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或者是在这家做事——哦,是在这家做事。小姐,那就下来吧!老年人都会死的,我们年轻力强,还有好日子过。褐发的姑娘,我是真心真意的。”
她试探地望着他,满怀犹豫而诧异的样子。他慢慢地又走了,游荡到一条没有人的小街里,穿过第二条小街时又慢慢地转回来。这时那少女还立在窗畔,探出头来,看见他又转回来时不觉面露喜色,以目向他示意,他却又慢慢地走了。她一下子又忽然追过来,在还没有到大门口时,她已经手里拿着一包小东西,走出来,头上围了一块红布。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雷娜。我同你去。啊,这个市镇真糟糕,人全都死光了。走吧,走吧!”
罗培德纳闷地蹲在市门附近。当戈特孟回来时,罗培德站了起来,睁眼望着少女。这次他很不服气,不断诉苦和说些好笑的话,咒骂那些从黑死病窟里逃出来的人,戈特孟虽然希望他再参加他们的行列,但他却拒绝了,不愿再跟着前去,因为他现在不耐烦了。
戈特孟任由他咒骂和埋怨,直到他住口为止。
“哦,”他说,“你对我们啰嗦够了吧,要是你同我们一起去,你会高兴的,我们是互相依赖的一伙。她叫雷娜,要和我在一起。罗培德,这次我也要使你高兴高兴了,我们现在先休息一下,保持健康,才能避开瘟疫。我们去找有空屋的好地方,或者自己搭一间房子,然后我将同雷娜结成夫妇,你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现在应该彼此和和气气的。你同意吗?”
罗培德虽然赞成,但他拒绝同雷娜握手,也不要碰到她的衣服……
“不,”戈特孟说,“这不会的,雷娜绝对不会碰你的,这你不必担心!”
于是一行3人又走了,开始时大家都保持沉默,随后那少女渐渐地开始说道:能再看见天空、树木和原野是多么令人喜悦,那个瘟疫的市镇里是多么恐怖啊。她开始讲起亲眼看见的悲惨与可怕的光景,也讲了好多故事,将这个市镇描绘成地狱。她又讲到两个医生,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只给富人看病,因为没有人料理后事,许多屋里的死人都腐烂了,但焚尸人却在别的屋里偷窃和强暴妇女,时常把病人从床上拖下来,连同尸体丢到坑穴里去。她讲了各式各样恐怖的故事,没有人插嘴。罗培德有点吃惊,戈特孟却闷不作声。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终于雷娜疲倦了,话说完了,泪也干了。这时戈特孟走得更慢,开始低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一首有好几节的歌,而且声音一节比一节丰富;雷娜微微笑了,罗培德也听得颇有趣味,钦佩不已——他还一直没有听戈特孟唱过歌。这戈特孟简直什么都会。现在戈特孟边走边唱,真是个怪家伙!他唱起歌来美妙而字正腔圆,但声音低沉。当雷娜在他唱第二首歌时,先低声附和,一下子就跟着高声唱起来了。天色已晚,远处荒野背后是黑暗的森林,低矮青山连绵不尽,愈来愈青。他们一路欢乐着。
“你今天多么开心啊。”罗培德说。
“唔,开心,我今天当然开心,找到了这么漂亮的爱人。哦,雷娜,不错,是焚尸人将你留给我的。我们明天会看见小故乡的,然后就在那里过快乐的日子,我们的身体都还硬朗。雷娜,你在秋天时见过林中的厚肉菌吗?那是蜗牛与人都爱吃的。”
“哦,”她笑道,“我看得多啦。”
“那也像你的头发一样是褐色的,雷娜,那气味多么芬芳。我们再唱一首歌好吗?你饿吗?我的背囊里还有些食物。”
第二天,他们在一丛白桦林中找到了一间小木屋,大概是伐木的人或猎人造的。门开着,小屋里面空空的,罗培德也觉得是一间完美的小屋,是个健康的地方。他们在途中遇到了无人看管的山羊群,所以顺手牵了一头牝山羊。
“嗳,罗培德,”戈特孟说,“你虽然不是粗木匠总也做过细木匠吧。我们要住在这里,你必须在屋里隔上一层壁,分成两个房间,一间给我与雷娜,另一间给你和山羊住。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吃的了,今天有羊奶已该满足。你搭墙壁,我和雷娜准备睡的地方,明天我们再去找食物。”于是大家立即动手,戈特孟与雷娜去找柴草与青苔来搭床,罗培德则拿出刀来,用石块和木材做墙壁,可是这不是一天能完工的,晚上只好睡在小屋外面。戈特孟发现雷娜是个充满魅力的玩乐好对手,她虽然怕羞和缺乏经验,却浑身是爱。他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好久都没睡着;在她疲倦和满足之后睡着时,戈特孟静静地倾听她心跳的声音。他紧摸着她,闻她的金发,同时想到那个大而平的坑穴,把满车尸体丢进去。生命是美的,幸福是美而短暂的,青春是美而容易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