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碎的家(第3/4页)

“他什么都记得,”他感激地想着,“一点不错,我们上次几乎只喝莫塞尔葡萄酒,而且还是彻夜地喝。”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忽然记起地下室里应该已经没有莫塞尔葡萄酒了。他自己很少到地下室去。他决定当天就叫人送来。

随后他重新工作了起来,但是神思涣散,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只要精神能够集中,就可以出现更好的构思的。于是他把画笔搁在盘里,把朋友的信塞进口袋里,信步走到室外。湖水反射着强烈的日光,对着他闪闪发光。夏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普照的庭园里,鸟声此起彼落。

他看了一下手表。比埃雷的早课一定已经结束了。他在庭园里踱步,呆呆地看着洒满阳光斑点的褐色小径,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走过比埃雷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和沙坑。后来他走到菜园附近,一时好奇地抬头仰望高大的七叶树,重重叠叠的茂叶阴影深处最后绽放的花朵像蜡烛般的亮丽迷人。一群蜜蜂簇拥在围篱上大片半开的蔷薇花上,轻轻地展翅嗡鸣。从树木的茂叶缝中传来了邸宅小钟塔的几声钟响。钟打错了。费拉谷思又想起了比埃雷。比埃雷最大的愿望和野心,就是长大以后要把这古老的钟修好。

这时他听见围篱那边传来了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那声音在阳光普照的庭园中,在蜜蜂的呢喃声以及小鸟的鸣啼声中,在花坛的石竹花以及豌豆花的甜郁香气中温柔地融化了,听起来非常柔美。那声音是他的妻子与比埃雷,他站住了,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

“那些还没有成熟,还得再等几天。”可以听到母亲这样说。

男孩子的回答是一阵活泼的笑声。在这和平的绿色庭园世界中响起而后又消失的孩童的安详话语,在这充满希望的夏日宁静中聆听起来,有如从自己那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庭园中响过来一般。他沿着树篱走去,从藤蔓的隙缝中向庭园望去。看到他妻子穿着晨装,手里拿着花剪,挽着一只轻巧的褐色篮子,站在洒满阳光的小径上。离树篱不到二十步。

画家凝视了她一会儿。她表情认真而带着失望。身材修长,对着花丛弯下腰来。那顶柔软的大草帽把她的脸遮住了。

“那是什么花?”比埃雷问。阳光在他那红棕色的头发上跳跃着,晒得发亮的两条瘦腿赤着脚站在太阳底下,当他弯下腰时,从衬衫的宽大衣襟里可以看到晒得通红的脖子下晶亮的白皙背部。

“石竹花。”母亲说。

“嗯,那我知道,”比埃雷继续说,“可是不知道蜜蜂是怎么叫这花的。在蜜蜂的话语里头,花一定也是有名字的。”

“那当然是有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只有蜜蜂自己知道,也许蜜蜂把石竹花叫做蜜花吧。”比埃雷思索着。

“那不行,”过一会儿他肯定地说,“蜜蜂也可以从苜蓿花采到许多蜜,金莲花也是。蜜蜂不会把所有的花叫同一个名字的。”

男孩专注地凝视一只绕着石竹花飞来飞去的蜜蜂。那蜜蜂嗡嗡地轻轻展翅停在花朵前的半空中,随即就钻进粉红色的花萼里去了。

“什么蜜花!”他轻蔑地想,没有作声。只要是最美丽和最有趣的东西,大人一定不知道,也解释不出来。他早就有过这个经验了。

费拉谷思站在树篱后面倾听。注视他妻子那沉静而认真的脸孔,还有爱子那漂亮、早熟而弱不禁风的面孔。想起大儿子还小的时候的夏天,他的心不觉沉重了下来。他已失去了那个儿子,母亲也失掉了他。但是他不愿失去这个小儿子。他只有这个儿子——他像小偷般地站在树篱后面偷听,很想把儿子叫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如果这个儿子也离自己而去的话,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悄悄地退到长满绿草的小径上,往树林那边逃去。

“我不能四处游荡。”他生气地想,把自己的心坚定起来。由于多年的锻炼,他克服了自己的不快,又恢复了专注作画的心情,可以重新去面对工作。他要全心全意地把力量贯注在现在所想的事情上,不允许自己去走歧路。

因为邸宅那边等着他去用午餐,所以中午时他细心地装扮了一下。他刮了脸,梳了头发,换上水蓝色的夏装,虽然不能说年轻了许多,但总比在画室穿那件邋遢的工作服要清新、有活力多了。他拿了帽子,正要开门时,门向他这边开了过来,比埃雷进来了。

费拉谷思弯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怎么样,比埃雷?老师好吗?”

“唔,没有意思。当他讲历史故事时,一点也没有趣味,只会教训人,最后一定说好孩子就得是这个样子……爸爸,你画过画了?”

“画了,画的是鱼。马上就好了。明天可以来看。”

他拉着男孩的手,一起走了出去。世界再也没有比握着孩子轻柔的小手,自己的脚步配合着孩子小小的步伐,一起走路的感觉更愉快的了。他的心里没有一丝阴郁或不安。

他们走出庭园,从白桦树修长低垂的枝丫下走到草坪。男孩把脸转向他:“爸爸,蝴蝶怕你吗?”

“为什么呢?它们不会怕我的,最近还有一只蝴蝶在爸爸的手指上停了好久呢!”

“是吗?可是现在一只蝴蝶也没有呀!我有时候一个人到爸爸那边去,经过这里,总有许许多多的蝴蝶在这路上,我知道。那叫蛇目蝶,蝴蝶也知道我,也喜欢我,总是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的。蝴蝶可以养吗?”

“可以的。下次我们养一只试试看。你滴一滴蜜在手上,一直伸出去不动,蝴蝶就会飞来吸蜜了。”

“太好了,爸爸,我们来试试。那你要叫妈妈给我一点蜂蜜哦。这样妈妈就会知道我是真的需要蜂蜜,不是拿来胡乱玩的。”

比埃雷自己先从敞开的大门,一溜烟地跑到宽广的走廊上去了。父亲在外面的强光中待太久了,眼睛一下子不能习惯这凉爽的幽暗,还在用手摸着寻找挂帽架和餐室的门。男孩早已经在房里向母亲撒了一阵娇了。

画家走了进来,和妻子握了手。她比他高大些,身体结实,看起来很健康,但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已经不爱丈夫,觉得自己失去爱情,是一种悲伤而不可解的飞来横祸。

“马上就好了,”她沉静地说,“比埃雷,去把手洗干净。”

“有个新消息,”画家把朋友的信递给妻子,“奥特就要来了,我想他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没有问题吧?”

“布克哈德先生可以用楼下两个房间,那里不会有人打扰他,进出也方便。”

“那很好。”

“我原来以为他再过一阵子才会来。”她犹豫了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