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第5/6页)
“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脸色好难看哟!”
“没什么!”我说道,“大概是昨晚饮酒过量了,如此而已,怎么样?可以开始了吧!”
我被安排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告诉我要一直静静地坐着。静坐,我当然毫无问题地照办,因为睡眠不足,那天的整个下午就在画室中沉沉睡着了。也许是因室中浓重的松节油味道在作怪,我梦到我家涂上新漆的小舟。我躺在旁边的沙地上,看着父亲一手提油漆坛子,一手执着毛刷,挥洒自如地涂着,母亲也在那里,我问道:“妈妈您不是死了吗?”
母亲随即小声答道:“妈怎么会死呢!如果我不在的话,你和你父亲岂不要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啦!”
我从椅上滚落下来才惊醒,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身在叶密妮的画室中,不由吃了一惊。看不到她的身影,但邻房传来碗碟、刀叉的喀喀声,由此来推断,我想现在已近吃晚餐的时间。
“你醒过来了吗?”又传来她的问话。
“是的!睡很久了吧!”
“足足睡4个钟头啦!你不觉难为情么!”
“真不好意思!但我可做了一个好梦哟!”
“能不能告诉我?”
“好的!但要让我看看你的脸,并原谅我的失态。”
她现身出来了,但她一再强调我若不把梦中情形说出来,说什么也不原谅我。于是我从头道出,不知不觉间逐渐陷入已淡忘的童年回忆的深渊,我抽丝剥茧把少年时代的往事一股脑儿告诉她,好不容易等到我闭口不言时,周遭已漆黑一片。她伸出手跟我握手,把我褶皱的外衣整理服帖后,告诉我明天再来当她的模特儿。由此,我感觉出她已宽恕了我今天的失态。
以后的几天,我总要来几小时供她素描。这期间我们几乎不曾交谈。我像是被神奇的魔法所驱策一般,时而站着,时而坐下,耳中听到素描用笔柔和的滑动声,鼻子吸进油画颜料微微的香味。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我所钟爱的女性正在我的旁边,所意识到的是她的眼神不时向我投注。画室的白光在壁上流泻晃动,两三只困倦的苍蝇在玻璃窗边嗡嗡作响。旁边的小屋里,在酒精灯上所烧的咖啡,呼噜呼噜地响着——每次工作完毕时,她都要招待我喝一杯咖啡。
回到家中,脑海中也经常萦绕着叶密妮的事情。她的艺术成就虽不值得恭维,但丝毫不影响或削弱我的热情。她,美丽、温柔、踏实、一无瑕疵。
她勤奋的工作态度有些地方颇有英雄气概,她默默地、不屈不挠地为生活而奋斗,堪称为勇敢的女中英杰——我们对所爱的女人,脑中总是萦绕有关她的种种,这时的思维,就像唱民谣或军歌一样,不拘时地歌声经常在脑中荡漾缭绕。
一般说来,记忆中所遗留的对外国人的细部印象当然要比本国人深刻些。所以,这位美丽的意大利女郎留在我记忆中的影像绝不是不鲜明,但有关她的脸庞的细部线条与之一颦一笑的琐细表情,已不太记得。她的发型究竟如何,穿着什么样的服装等,也已不复记忆,连身材的高矮都想不起来。此时回想起她的事情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她那乌黑浓密、发型高雅的头部,白皙而活泼的脸庞,一双不太大而灵锐的眼睛和状若沉思、呈美丽弧形的紧闭薄嘴唇。每当忆起热恋她时那一段情景,最难忘怀的就是,暖风吹过湖面的那天晚上,我独自站在山丘上号哭、欢呼、暴跳、发狂的事情,另有一个晚上的情景也时时萦绕于怀,我将在以下写出。
那时的我,已到了经常思索以什么方式向她倾诉衷怀,如何向她求爱的地步。如果她住在远地,也许还可以继续平静地保持对她的尊敬,沉默地忍受爱慕她的痛苦,但我们每天碰面、交谈、握手,而且一种预感失恋的痛苦,时时萦念于怀,这种心境下,我不能老那样地忍耐下去。
有一天,她们那一伙艺术家举办一次小庆祝会,会场在湖畔的美丽庭园。这是一个天气暖和的盛夏之夜,我们喝酒、喝冰凉的水,听着音乐,观赏悬挂在树丛间当作彩饰用的红纸提灯。闲聊、斗嘴、欢笑,最后不约而同地唱起歌来。一个形容邋遢的青年画家,故意标奇立异,戴着高挺的无边缘呢帽,斜躺在栏杆上,手拿着琴颈很长的吉他拨弄着。几个较有名气的艺术家,他们不知是缺席,还是夹进年龄相若的一群,到僻静的角落静坐谈心去了。女性之中除了几个穿明色的夏服外,其他都穿轻便服装,翩翩周旋于友朋之间。我发现一个面容丑陋、年龄似乎不小的女学生,仪态实在很不雅观,她那清汤挂面型的头发覆着男人戴的草帽,叼着雪茄烟,酒也喝了不少,还喋喋不休地大声谈论。理查跟往常一样,还是混在年轻的女人堆中。众人都在兴奋的状态,唯独我保持着冷静,酒也没喝几滴,一心只在盼望叶密妮的到来,因为她约我今晚去划船。不久,她出现了,送给我花后,一起去泛舟。
湖水平滑如镜,使夜的黑暗色彩为之黯然失色。我摇桨急速向湖心驶去,眼睛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她,她倚着船尾,神情似乎很愉快。天空还泛着青色,亮光微弱的星星已渐次出现。岸边处处有乐器的演奏,充满快活的喧嚣气氛。沉闷的水中发出嘎嘎的摇桨声,水面到处漂浮船舟的黑影,已分辨不清。但我几乎无暇分心去注意那些,只是一直凝注船尾的她。准备示爱的计划像一块沉重的铁轮,压在我不安的心灵上。傍晚那富有诗意的美丽风景、数不清的星星、平静微温的湖水,以及小舟的对坐,这一切都使我不安。因为这一切似是这一出以我为主角的悲情戏剧的舞台装置。两人都默默不语,深沉的静穆更使我心情沉重不安。我倾注全力猛然向前划驶。
“你好健壮哟!”叶密妮不胜感慨地说。
“你是说我长得很胖?”我问道。
“不,是指臂力。”她笑道。
“不错,我的肌肉很结实。”
这种气氛还是不适于开始表白爱意。我不由感到愤怒和悲伤,又向前划去。稍待之后,我要求她说些有关她的事情。
“你想听些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我说道,“最好是有关恋爱的经验谈,那样的话,我也可告诉你我唯一的恋爱故事,那是非常短暂而美丽的故事,你一定也会感到很中听的。”
“好极了!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不,是你先开始。要不然我们改以答问的方式,先了解一下你或我的事情。我想知道你曾否真正爱过一个人?或者,你在这方面会不会很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