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寻(第5/5页)
你到过比莎的坎波桑特11吗?那里有几世纪前遗留下来的壁画,其中有一幅是描写一位隐士流浪到西巴12的沙漠生活。这幅纯朴的壁画,现在虽已完全褪色,但仍散发着一种悠闲淡泊、洋溢幸福的魅力。如果你有幸看到它,心里将顿感大彻大悟,而立即动身远赴某个圣地,痛悔前非,洗净身上的罪孽和污秽,从此归隐山林,脱离凡尘。许许多多的艺术家都在尝试如何以画面来表达萦绕于心的乡愁。卢德维·里希特的那一小幅天真可爱的儿童画像,也和比莎的壁画一样,所唱出的是相同的心声。提香13固是一个追求具体、现实的画家,但他在轮廓分明、形象确切的一幅画中,为什么老喜欢用朦朦胧胧的藏青色做背景呢?此中似乎别有寓意。虽只是用藏青色轻轻一笔带过去,但很耐人寻味,也许那是代表远山,也许是表示广袤的苍空——也许连作者本身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若就美术史家的眼光来说,衬上这种颜色的背景,在色彩上的确很不调和,然而它却可充分表达出这位爽朗幸福的画家心灵深处所潜藏着难以平息的憧憬。为此,我常想,不管任何时代,艺术家所努力的目标,应是在于如何把潜蕴于我们内心中不可言喻的神性要求,表达出来。
圣法兰西斯便能以最漂亮、最纯真朴素的语汇道出这些事情。好不容易到那时期,我对圣法兰西斯才有全盘的了解。他把大地上的一切动植物、星星、风、水等,都包含于神的爱之中,由此超越中世纪,甚至追及但丁,而发现出永恒的人类语言。他把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一切力量,都称为自己的兄弟姊妹。晚年,他身罹重病,医生们诊断后,说须以烙铁在额际烧炙来治疗。他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下,仍对这令人胆战心寒的烙铁表示欢迎,叫道:“火呀!我所爱的兄弟。”
我爱自然一如爱自己,我常贯注全神聆听大自然所发出的神妙声音,就像是正在吃力地倾听外国朋友或旅伴的话语那样认真。这样虽不能治愈我的忧郁症,但确可使人趋于淡泊宁静的心境。我的耳目变得很敏锐,可辨别各种声响和色调的微妙差异。我热切希望有一天能明确地听出一切生物的心脏跳动,了解它们的心灵,以诗人的词汇将之表达出来,如此,也能让其他的人与它们互通心声,充分了解产生精力、纯朴和宁静的源泉所在。目前,这只是愿望、梦想——我不知道这种愿望能否实现。所以,现在我只是仰仗眼前的东西逐步实行。换言之,我只爱着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对于其他,仍保持轻视、漠不相关的习惯。
我说不出这事情给我黑暗的人生带来多少慰藉,带来多少蓬勃的朝气。这种沉默的爱情,永不枯竭的爱情是世上最崇高、最幸福的。但愿我的读者中,能有几个人——不,即使有一两个人已很足够,由本文的刺激而习得这种受惠无穷而纯挚的本事。世上有若干人天生就有这种本事,他本身毫无所觉地应用它,那就是神所属意的善良人和孩童。有的须经一段苦恼的历程,方能臻此境界——诸位大概也曾看到,有的残疾者或生活贫困的人,眼神中仍充满怡然平静的光辉吧,如果诸位不相信我那几句笨拙的话语,不妨多跟他们亲近一下,他们业已将欲望升华为高超的感情,从内部放出光芒,永远不为苦恼所屈服。
悲伤已远离我而去,但少数可怜的受难圣者所到达的那种境界仍高悬于上,仰之弥高。经过这几年的探寻,我已发现通向这种境界的正确途径,并深深引以自慰,然而还不知道其间究竟有多遥远的路途。
我并没在这条路上永不停歇地往前走下去,中途若有石凳的话,必定坐下休息一阵子,有时环绕着迂回的弯路。两种根深蒂固的毛病,与我心中纯真的爱情大相抵触,一是酒癖,一是孤僻。当然我已尽量自抑减少酒量,但每隔两三周还是难免被善于诱惑的酒神所说服,投身于他的怀抱中。但总算不再发生醉得睡倒路旁一类的狼狈景况。因为除非酒的精灵与我的精神,亲切对谈,依依难舍,否则便无法引诱我。不过,酒后往往长时间陷于怏怏不快的心境中,然而还是无法断绝对酒的缘分。这种强烈的爱癖是传自我的父亲,我应该长年对这祖传之物,善加珍惜维护,并彻底融为己身之物。于是我为自己拟出一条对策,替欲望和自制心订定一半认真、一半戏谑的协调。圣亚西基的赞歌中应加上一句:“酒呀,你是我所喜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