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沧桑(第5/5页)

似乎一只无形的巨手伸进我的胸怀,捏碎我的心,我感到羞耻、痛苦。我奋起全力击倒它。这样一来,我知道神准备对我说些什么话了。

“你是诗人,”神说道,“是温布利亚圣人的弟子!是教导世人爱的真谛、打算给世人带来幸福的预言家!是专心从万物中揣摩我的话语的幻想家!你爱着某一全家族的人,人家也亲切待你,因而让你过着快乐的时光。但是我一化身为那一家的客人,你却想撵走我,这也配得上圣人、诗人么?”

我感到仿佛有如置身在一明净无尘的镜子前,镜中所映现的我,是个说谎、吹嘘、卑怯、自食诺言而毫不在乎的男人。看到这,我痛苦、难过、悲哀。

我推开椅子,杯中仍留着残酒,桌上仍摆着切好的面包,匆匆向他们家人道别,飞奔折回镇上。由于过分激动,心绪惴惴不安,深恐波比发生不幸的事情。也许会突然发生火警,波比被活活烧死?也许手脚不灵活的他,会从椅子滚落下来,负了重伤,甚至死亡?我脑中鲜明地浮起他倒在地上的情景,我愣愣地站在旁边,他眼里充满怨责的神色。

抵达木匠家,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飞快地爬上楼梯后,我才想起来,门本就已上锁,我身边没有钥匙,不过,不安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因为我还未向厨房门走去时,已听到屋中传来唱歌声。这奇妙的一刹那,我连喘气也忘了,一任胸口噗噗跳个不停,就那样一直站在楼梯口的平台,倾听他的歌声。他唱的是民谣调子的恋歌(白花、红花)其中的一段,歌声低柔,略带幽怨。我知道他久已不唱歌,不过现在听来,却相当令人感动。他,只有利用全家人不在的时刻,以这种方法来解闷,一想到这儿,不由心中一痛。

人生,每当发生严肃的事情或在深刻感人的场面,总要附加一点滑稽的味道,这是它惯用的手法。在饭前,我突然兴起不安的念头,急急飞奔回来,跑了一个多钟头,结果是忘带厨房门的钥匙,只有呆呆伫立门前,我发觉自己的狼狈情况,委实很可笑。眼前,可行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再折转回去,一是对着门缝内手脚不灵活的波比,大声向他传达我的善意。然而我只有怀着安慰他、同情他、为他解闷的心情,在楼梯口伫立着,始终不敢有所表示。波比仍是毫无所觉,继续唱着歌。无疑,如果我现在敲门,大声告诉他我回来的事情,一定会把他吓坏。

我转身下楼,在假日人群拥挤的街头闲逛一个钟头,才碰到木匠全家人回来,跟他们一起到他家。现在,我对波比一点都不觉嫌恶了。我跟他握握手,随后在他旁边坐下,开始聊天。我问他曾读过哪些书?建议他不妨看些杰拉米亚斯·哥特色夫19的作品,并称,我那边的藏书随时可借给他。他先向我称谢,答说哥特色夫的作品大半已读过,倒是葛特弗利德·克勒的书还未过目,于是我跟他约定,改天带克勒的作品给他。

第二天,我带着书去时,女主人刚好出去,木匠师傅在工作寮,我们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我向他表白,昨天将他一个人撇在家里,我内心觉得无限愧疚。今后,我很希望跟他交个朋友,经常陪在他身畔。

他稍稍转动硕大的脑袋朝向我,说声“谢谢!”如此而已。但对他而言,单是转转头已非常吃力,其意义可等于健康人的十次拥抱。他的眼睛非常美,清澄得一如孩童,不由使我羞愧得满脸绯红。

第二天,我期期艾艾地将昨天所怀的不安和愧疚,坦白告诉木匠师傅。遗憾的是,他虽同意我提出的意见,但并不能领会我的心意。那一次的谈话,大致是说:我希望把波比当作我们两人的客人来照顾他,当然我也要分担一部分抚养他的费用,我只求能够多多接近波比,和他建立起手足般的友情。

这年的秋天大异往年,暖和的时间来得特别长。于是,我先为波比买了一台轮椅,尽量带他跟孩子们一起到郊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