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5/6页)

接近预定去亚西基旅行的日子时,雪仍积了几公尺深,挨到4月,炎风来袭,整天中咆哮声不绝于耳,远方崩雪轰隆,水势如急流怒湍,如万马奔腾,带着巨大的岩块和碎裂的树木,投向我们这贫瘠的土地或果树园来。由于炎风的热气,使我不能成眠。每当夜晚,听着暴风雨的叹息声、雪崩的轰隆声、狂涛拍岸的声音,令我感动,也使我充满不安。那业已克服的恋爱病,再次猛烈袭来。午夜,感到急剧痛苦之余,我又爬下床,身子探出窗外,对着隆隆声不绝的原野,大声呼喊“我爱伊莉莎白”。自从苏黎世时在山丘上的那个疯狂之夜以来,我还不曾如此激动过——在我的思维中,这美丽的女人,不时在我眼前浮现,对我嫣然微笑,但等我一靠近,她又飘然远去。我,正如一个受伤的人一样,非把那刺痒的肿疱搔破不能称快。我虽明知一再撩起这痛苦无益的过去,是可耻的,也曾因此而诅咒炎风。然而这种痛苦之中可也蕴藏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温馨快感。每当回忆少年时暗恋萝西的情景,那时的感受也是如此。

我知道这种病无药可医。还是正事要紧,无论如何也得放点心思在工作上,于是我开始做作品的构思,也写了几则人或物的素描。没多久,我发觉现在不是做那些工作的时候。因为,这时间,四面八方传来炎风的灾情消息,河堤破坏,许多住家、谷仓、牲圈等都蒙受严重的损失,外地一些住屋流失的灾民也移到我们这边来,到处是叹气之声,村民的贫穷已万分严重。当时,村长把我叫去村办公处,征求我是否有意加入救灾委员会,代表全村向上级申诉,更重要的是要借我的记者之笔,将灾情刊登于新闻,唤起全国人民的关心,捐款救助。在我,也正可借这重大而有意义的工作,把我那莫名的烦恼忘却,因此,我把全副精力放在这工作上。我们已知悉县政府经费短绌,只能派遣几个职员来帮忙,于是,我先修书一封到巴塞尔,那边立刻有了回音,好几人愿代为奔走筹募捐款。接着,一个劲儿写出新闻报道,呼吁国人赈济,慰问、捐款等陆续地送来。在写报道之同时,我又受托出面调解头脑顽固的村民间以及村议会中的纷争。

经过两三周日以继夜的辛劳,也给我带来好结果。等到一切事态逐渐上轨道,我已派不上用场时,四周的牧草地已是绿草如茵、湖色青青,与融雪的山腰相互辉映着:父亲的病情略有好转,我的爱情的痛苦,也像雪崩后的浊水,已流失无踪。若在从前,这时期正是父亲在为小舟涂新漆、母亲从庭院眺望过来,我在旁注视老父的工作神态接着移转到从他烟管吹出的烟雾和飞舞的黄蝶,如今,母亲尸骨已寒,涂装的小舟也不复存在,而父亲只有整天关在残破不堪的屋中了。肯拉德伯伯也常使我撩起旧事。我常趁父亲不注意时带他出去喝酒,听他细说当年。他回忆起自己的许多设计发明,嘴角露出愉快的笑容,仍带着稍许得意的神色。现在,他亦已不搞新设计工作了。岁月催人老,连老伯也无能抗拒!怎不令人感叹?不过,他的表情,尤其笑容中,仍残留着少年人的风味,跟他在一起能令人感到愉快。每当和老父对坐感到腻烦时,伯伯是我的慰藉,可遣散我心中的块垒。邀他去喝酒时,他总是努力着不使步子落在我的身后,弯弯瘦瘦的脚走起来像跳舞一般。

“伯伯!把帆做起来呀!”我鼓励他道。一谈起帆的事情最后总要落在那只小舟的话题上。现在这舟子已不复存在,伯伯谈起它时的语调,简直有如在怀念一个去世的爱人,况且,我也非常眷念它,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凡是与它有牵扯的事情,都从记忆中搜寻出来。

小湖青碧如昔,太阳也仍如往日那样温暖晴朗。年华老大的我,仍经常躺在旷野中,凝注黄蝴蝶的翩翩飞舞,以与当年迥然不同的心怀,追逐少年的梦境。实际上,当我每天洗脸时,脸盆中映出粗皱的鼻子和冷峻的嘴唇,我已领会到我一生的黄金年代已成过去,永远无法挽回,对自己的虚度韶光不无感伤,但更使我忧虑的还是父亲的身体。我有我的寄托所在,那古旧的抽屉中所躺着的是我将来的作品,包括一包昔日所写的素描文章,和4盒笔记簿中所记的六七篇作品大纲。

我们的屋子已长年未修,加上这次炎风的侵袭,地板千疮百孔,炉灶破落不堪,煤烟四溢,门也无法上锁,通向过去父亲举行赎罪仪式的那个干草放置场的梯子,走起来也摇摇欲坠。我在照拂老人的日子,屋子的破损部分也非修缮不可。动手前,还得先磨利斧子、修锯齿、借铁锤和搜集铁钉,然后从以前所贮藏、行将腐烂的木材堆中,选出可堪使用的材料。在修理工具和旧石基时,肯拉德伯伯也过来帮忙,不过,毕竟他年纪太大,腰弯背驼,已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工作都由我亲自动手。这双一向从事笔耕的嫩手,伸进木材堆中,弄得满手是伤痕;踏着石基时,也摇摇晃晃的;并且,因身子发胖了,爬上屋顶,敲敲凿凿地做没多久,就浑身湿透。为此,我经常偷空休息,尤其是在修屋顶举铁锤举得手酸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悠闲地抽着烟,仰头注视蔚蓝的天空,耳边没有父亲那唠叨不完的催促声和责骂声,这也是一大享受。那时,常有附近的老人、女人或学生,从我身边通过。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所事事,也为了敦亲睦邻,我常主动和他们攀谈。不久后,人家都说我说话很有分寸。

“丽丝蓓!今天天气很暖和吧!”

“是呀!你在做什么工作?”

“修理屋顶。”

“实在说,你家屋子老早就该翻修了,现在做未免太迟了。”

“可不是!不过没法子呀!”

“令尊身体如何?他怕有70岁了吧!”

“80岁啰!80岁!说真的,如果我们活到那种年纪,不知变成怎样?那时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是呀——噢!家里的人正等着我的便当,我得赶快带去。佩特,再见啦!”

“丽丝蓓!再见!”

一边目送她的背影,我抽了几口烟想着:大家都那样勤奋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而我,整整花两天的时间钉屋顶的木板还钉不完,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总算把屋顶修葺完竣,老父也觉得很“难能可贵”。我自是不能拉他上屋顶去参观我的杰作,只得详详细细地对他说明,某个地方是如何如何修理的,今后将着手哪些地方,预定何时完工等语,话中不无带点夸张。“好的!”父亲点头称可,“好的!不过,依我看,到年底恐怕你还无法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