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一(第2/3页)
“欢迎欢迎。”我一边上马一边回答。
向导替我拿着脚蹬,又对我睒睒眼睛。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满不在乎,然后出发了。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暗号、不安的表情、陌生人的某些话,特别是一天赶一百二十里的事和不近情理的说明,已经使我对旅伴的身份猜着几分。没有问题,我是碰上了一个走私的,或竟是个土匪,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西班牙人的性格,我已经摸熟了,对一个和你一块儿抽过烟、吃过东西的人,尽可放心。有他同路,倒反是个保障,不会再遇到坏人。并且我很乐意知道所谓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个危险分子在一起也不无奇趣,尤其遇到他和善而很斯文的时候。
我暗中希望能逐渐套出陌生人的真话,所以不管向导如何挤眉弄眼,竟自把话扯到翦径的土匪身上,当然用的是颇有敬意的口吻。那时安达鲁齐有个出名的大盗叫作育才-玛丽亚,犯的案子都是脍炙人口的。“谁知道在我身边的不就是育才-玛丽亚呢?”这样思忖着,我便把听到的关于这位好汉的故事,拣那些说他好话的讲了几桩,同时又对他的勇武豪侠称赞了一番。
“育才-玛丽亚不过是个无赖小人。”那生客冷冷的说。
“这算是他对自己的评语呢,还是过分的谦虚?”我这样问着自己,因为越看这同伴越觉得他像育才-玛丽亚了。我记得安达鲁齐许多地方的城门口都贴着告示,把他的相貌写得明明白白——对啦,一定是他……淡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手很小;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衣,外罩银钮丝绒上装,脚登白皮靴套,骑一匹浑身棕色而鬣毛带黑的马……一点不错!但他既然要隐姓埋名,我也不便点破。
我们到了小客店。旅伴的话果然不虚,我所歇过的小客店,这一个算是最肮脏最要不得的了。一间大屋子兼做厨房、餐厅与卧室。中间放着一块平的石板,就在上面生火煮饭;烟从房顶上一个窟窿里出去,其实只停留在离地几尺的空中,像一堆云。靠壁地下铺着五六张骡皮,便是客铺了。整个屋子只有这间房。屋外一二十步有个棚子似的东西,算是马房。这个高雅的宾馆当时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是煤烟般的皮色,衣服破烂不堪。我心想:古孟达居民的后裔原来如此。噢,恺撒!噢,撒克多斯·庞培[8]!要是你们再回到世界上来,一定要诧异不置呢!
老婆子一看见我的旅伴,就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
“啊!唐·育才大爷!”她嚷着。
唐·育才眉头一皱,很威严的举了举手,立刻把老婆子拦住了。我转身对向导偷偷递了个暗号,告诉他关于这同宿的伙伴,不必再和我多讲什么。晚饭倒比我意料中的丰盛。饭桌是一张一尺高的小桌子,第一道菜是老公鸡煨饭,辣椒放得很多;接着是油拌辣椒;最后是迦斯巴曲,一种辣椒做的生菜。三道这样刺激的菜,使我们不得不常常打酒囊的主意,那是山羊皮做的一种口袋,里头装的蒙底拉葡萄酒确是美好无比。吃完饭,看到壁上挂着一只曼陀铃——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侍候我们的小孩子会不会弹。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育才弹得真好呢!”
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来个曲子听听?我对贵国的音乐简直是入迷的。”
“你先生人这么好,给了我这样名贵的雪茄,还有什么事我好意思拒绝呢?”唐·育才言语之间表示很高兴。
他教人摘下曼陀铃,便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野,可是好听。调子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辞,我连一个字都不懂。
“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我跟他说,“你唱的不是西班牙调子,倒像我在外省[9]听见过的左旋歌[10],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
“对啦。”唐·育才脸色很阴沉。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下,抱着手臂,呆呆的望着快熄灭的火,有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小桌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又庄严,又凶猛,令人想起弥尔顿诗中的撒旦。或许和撒旦一样,我这旅伴也在想着离别的家,想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逃亡生活[11]。我逗他继续谈话,他却置之不答,完全沉溺在忧郁的幻想中去了。老婆子已经在屋子的一角睡下。原来两边壁上系着根绳子,挂着一条七穿八洞的毯子做掩蔽,专为妇女们过宿的。小姑娘也跟着钻进那幔子。我的向导站起身子,要我陪他上马房。唐·育才听了突然惊醒过来,厉声问他上哪儿去。
“上马房去。”向导回答。
“干什么?马已经喂饱了。睡在这儿罢,先生不会见怪的。”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个儿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要和我私下讲几句话,但我不愿意让唐·育才多心,当时的局面,最好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我对于马的事一窍不通,想睡觉了。唐·育才跟着安东尼奥上马房,一忽儿就单独回来,告诉我马明明很好,但向导把它看得名贵得不得了,用自己的上衣替它摩擦,要它出汗,预备终宵不寐,自得其乐的搅这个玩艺儿。我已经横倒在骡皮毯上,拿大衣把身体仔细裹好,生怕碰到毯子。唐·育才向我告了罪,要我原谅他放肆,睡在我旁边,然后他躺在大门口,可没有忘了把短铳换上门药[12],放在当枕头用的褡裢底下。彼此道了晚安以后五分钟,我们俩都呼呼入睡了。
大概我已经相当的累,才能在这种客店里睡着。可是过了一小时奇痒难熬的感觉打扰了我的好梦。等到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就起来,私忖与其宿在这个欺侮客人的屋子里,还不如露天过夜,便提着脚尖走到门口,跨过唐·育才的铺位。他睡梦正酣,我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居然走出屋子没把他惊醒。门外有一条阔凳,我横在上面,尽量的安排妥贴,准备把后半夜对付过去。正当要第二次阖上眼睛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的在我面前过。我坐起一瞧,认出是安东尼奥。他这个时间跑出马房,不由得令人纳闷。我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瞧见了我,站住了。
“他在哪儿呀?”安东尼奥轻轻的问。
“在屋子里睡着呢,他倒不怕臭虫。你干么把这马牵出来呢?”
那时我才发觉,为了要无声无息的走出棚子,安东尼奥撕了一条破毯子,把马蹄仔细裹上了。
“天哪!轻声点儿,”安东尼奥和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便是育才·拿伐罗[13],安达鲁齐顶出名的土匪!今天一天我对你递了多少眼色,你都不愿意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