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斯纳(第2/3页)

艾德缓步穿过空地走到岸边,向大海望去。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柔软与甜蜜,混合了树林与大海的气息让人陶醉。雾气升腾,把天际洗成淡淡的乳白色,似乎只要吸得够深,就能让呼吸抵达天际。一身可以同时在此处也在彼处,艾德心想。

儿童游戏场后面的山丘上躺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艾德走近他时,听到那个人正轻轻地冲天说着话。难道是在祈祷,但听上去就像蛇发出的咝咝声。后来他终于听明白了:

“你去死,去死,去死……”

这会儿实际才刚六点钟。艾德找了一个棚子坐下,决定等着。他又冷又饿,这两天晚上他几乎就没睡着过。台尔曼皮夹克吸饱了潮气,变得比任何一件盔甲都沉重,不过长凳、桌子和头顶的棚子倒让人安心——仿佛他离开了好多个星期,这会儿才刚从蛮荒中返回。他打开包让潮气散散,把书和几样东西掏出来晾着。

突出在建筑物之外的木屋窗户上挂着粗糙的网状纱帘,那里面应该是餐厅。过了七点钟之后,那些纱帘明显地晃动过几次。艾德坐正身体,努力摆出从容的样子。海上起风了。大门猛地打开,门扇被人用钩子固定在木屋上。干这活儿的男人没理会他。他的衬衫白得耀眼。一副镶在金属镜架里的椭圆形镜片和一把浓密的黑色胡须从艾德眼前闪过。男人走到牌子前,把前一天写的烤牛排擦掉,在那团还没干的黑色里用粉笔写上牛尾汤。

“兰波!”

有人喊,艾德一跃而起就想背诗,完全是条件反射,身不由己,至少一开始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那些库存开始在脑袋里轰鸣:经保罗·策希演绎过的《醉舟》……[1]“兰波!”克劳斯纳的屋子里又传出喊声,艾德这才明白,这是在叫那个大胡子服务员。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门边才冒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男人的脸罩在阴影里,他的姿势透露出某种信号,表明他并不打算迈出门槛。过了一会儿,他含含混混地抬了抬手,手半举着,既像是要跟艾德打招呼,也像是要打发他。艾德站起身,虽然离门还隔着几张桌子,但那个男人已经开口了,声音大得就像外面的平台上站满了人,而且所有人都一定要听清他的每一句话。

“我叫克龙巴赫,维尔纳·克龙巴赫,克劳斯纳度假村的经理。”

“我叫艾德加·本德勒。”艾德赶忙回答说,他正说着,经理就已经转身匆匆离开,艾德也加快了脚步,跟在经理后面穿过餐厅。这个男人矮小壮实,一小块秃顶精心打理过,像个光可鉴人的小鸡蛋一直延伸到后脑勺,两边的花白头发剪得很短。艾德用眼角的余光扫见了吧台和铸铁的收款台。他们走进一间非常小的办公室,经理灵巧地从办公桌旁挤过去,摆好姿势,把手伸给艾德。

“坐吧,本德勒先生。”

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怀疑或者不屑。他接过艾德的证件,打开,翻看,同时用手在秃脑门上来回摩挲,仿佛证件里的内容对他来说已经太多,最后,他问艾德是不是健康。

克龙巴赫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台老古董的鱼雷牌打字机,旁边摆了一部灰色的电话机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克龙巴赫站在一栋闪烁着古铜光泽的大型建筑物门前,那是承载了各种传奇故事的皇宫酒店,由瑞典人修建,本国境内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有人说起这个酒店,就肯定会有人悄悄告诉大家说:“瑞典人……”照片上,一大群男男女女围在经理身边,都穿着服务员或者酒店的制服,只有克龙巴赫穿着一身跟现在几乎一样的衣服:粉红色的夏季衬衫,袖口钉着酒红色的扣子,浅棕色格子的轻便西服上装,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好像是丝的。就是没系领带而已。

“没有病吧,哪儿都没事?”艾德抬起眼睛,克龙巴赫的眼神严肃、锐利。

应该是他没有听懂问题。艾德不明白克龙巴赫想知道什么,保险起见,他没有吭声。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证明自己是合适的。艾德从哪儿来,之前做过什么——克龙巴赫问得漫不经心,似乎只是走个连他自己都不太感兴趣的过场。艾德的职业经历中包括曾经学过泥瓦工,他也提到了这个。“那就是建筑技工了,”克龙巴赫修正了他的说法,“抹灰,砌墙,混凝土浇筑,等等,然后上大学,德语语言文学和历史专业,打算当老师吧,我猜,常见的经历,然后是常见的那事?”

艾德还没来得及回答,克龙巴赫就开始说起这个岛和他的饭店。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轻,很飘。“我们上面这儿位置特殊,条件也特殊,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不过我想您肯定知道这点,本德勒先生,不然您就不会坐在这儿了。首先是洋流的问题。这片海岸不停断裂,而且在慢慢偏移。大约八十年前,饭馆在这片岩石上建起来,就在以前隐居修行人留下的房基上……”

经理从小岛如何缓慢、却势不可挡地消失在广阔的波罗的海之中,继而讲起了克劳斯纳的历史,他仿佛忘了艾德还坐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一个叫艾特斯贝格或者艾滕斯伯格的人[2],充满感情地把这个人称作克劳斯纳的创始人。这个穿长袍的男人“总是奔波在体操器械和田庄,图书馆和淋浴室之间……”

艾德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克龙巴赫催眠曲一般的讲话。这位经理显然非常喜欢用海员用语:每个员工都是他的“水手”,他自己时不时就成了“船长”。“您看到了吧?岸边的石头一块块脱落,滑到下面美丽的沟壑里,真正的室外剧,总有一天也会轮到克劳斯纳的,我们的挪亚方舟,在某天夜里,或许就是下一次或者下下一次风暴来的时候,滑到海上,带着所有的乘客和水手,然后就真得靠大家了,您懂吗?”

这间办公室还真是像个小舱房。克龙巴赫背后的房顶倾斜的角度很大,顶头的地方最多一米高。那里摆了一张沙发床,上面搭着个罩子。艾德左手边有一个柜子,柜子的上面一层没有门,里面堆着巴西丹纳曼牌小雪茄的铅盒子,下面一层放了二三十个深色的小瓶子,上面的标签看不清楚。柜子上方的墙上高高地挂了一个舷窗,窗外是浅棕色条纹的墙纸。直到这时艾德才发现,这间办公室里没有窗户。根据外面的声音判断,房间应该是在上二楼的楼梯下面,原先应该是堆放杂物或者笤帚的地方。舷窗旁边挂了一排正方形的展示匣,里面装着各种复杂的水手结,看上去就像关在玻璃盒子里逐渐老去的心脏,盘来绕去的绳子就像一个个无解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