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索(第2/3页)

“你还有问题吗,艾德加?”这是克鲁索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艾德又感到了那股暖意。“没有了,我是说,我可以使用哪个厕所,我的意思是,工作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克鲁索嘟囔着。

他小心翼翼地从窗台上取下那个汽水瓶。“雷纳是……”克鲁索深吸了一口气,“你别在意,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是兄弟。”他往手上倒了一摊那个奇妙的乳液,丢下艾德走了。

开始的几个小时,艾德头也不抬地洗刷。切下来的肥肉条,搅和在一起的剩饭菜,沾满鼻涕或血渍的餐巾纸,船票,记事条,口香糖,缠成一团的皮筋(上面还挂着几根扯下来的头发),香烟头,呕吐物,防晒霜,所有这些跟着盘子一起从平台上回到洗碗间的垃圾,所有这些现在都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他观察留在肉上面的咬痕,大的,小的,有些非常小的就像是啮齿动物咬的,反正不是人类的。他看看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拿起一个土豆,上面有女人留下的镶着红边的咬痕。他把土豆抛向空中,接住,然后慢慢地在拳头里捏扁,一边捏一边像海狼那样舔着牙齿,然后把想象中的雪茄烟蒂吐到垃圾桶里。他按照克鲁索的指示,把那些好的剩饭菜放进各种盆里,再把剩下的用一块沾满油的硬纸壳从盘子上刮进垃圾桶。

有的时候,要分辨什么还可以算作好的不太容易。克鲁索说了些他听不明白的东西,也没给具体例子。他又一次提到了朝圣者,还有给那些人的汤,可能是什么圣汤或者剩汤之类的东西,或者两个意思都有,在洗碗间沉闷的回声中,什么都搅合成了一锅粥。偶尔会有几乎没动过的午餐送回来,完整的煎肉排,菜肉卷,土豆,蔬菜,这就比较简单了。

很快,他就开始感到腰酸背痛,在确定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他会把手从水里拿出来,舒展一下身体,那个淡黄色的稠汤则顺势流进他的胳肢窝。如果踮起脚尖,他就能用洗大件的刷子够到洗碗间的屋顶。里屋,在里屋,这意思不就是说自己大有希望?

起先,三个端盘服务员简直让艾德看得目眩。他对饭店旅馆了解不多,所以看见穿着白衬衫、黑礼服,也就是燕尾服的男人出现在这里,在洗碗间里,垃圾桶(克鲁索把它们称作猪食桶)旁,站在他的眼前,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一切就像是马戏表演,或者一出荒诞剧,而他竟有幸成为观众。他听到了音乐声和狮子的吼声,于是偷偷溜过去,看着这场表演,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一个希望能够在路上摆脱困窘的流浪汉,艾德心想,他感到自己被洗碗水浸透了的装束无比寒酸。他悄悄抓了抓痒,飘荡在水池上方的油腻腻的水汽糊住了他的毛孔。

从十二点开始,艾德就被淹没在餐具中。由于一到中午盘子就不够用,所以他必须一边洗一边擦,然后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在指定的位置传给厨房。他干活的速度很快,可就他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端盘服务员都是一路小跑,但对他们来说活也太多了。尽管如此,那个被他们叫作兰波的服务员还是会亲自刮自己的盘子,然后迅速扔进艾德洗大件的水池里。他的动作很大,但却惊人地灵巧:盘子从艾德正在打圈的手跟前飞过,在只差几厘米就要撞碎的时候,突然不可思议地一转,像梦游的比目鱼一样平平地滑到水池底上。这样艾德的手就能一直待在水里,速度因此提高了很多。他发现兰波也遵循着那个规则,区分好剩饭和不太好的剩饭。盆渐渐满了。

“盘子,你们这些耗子,我要盘子,盘子——妈妈咪呀!”是厨师迈克,他刺耳、嘶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等到刀叉也快要用完,罗马人掉在油乎乎的地上,艾德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先干什么的时候,克鲁索又出现了。

整整一个小时,他一刻不停地跟他并肩干活。艾德很佩服他的镇定从容。克鲁索干活儿的方式不同,用的是一种国内不多见的方式,艾德不知道除了用这个词还能怎么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更加突出了他的严肃,并且还不是因为他的韧劲或者敏捷,而是因为节奏或者内在张力这一类的东西,仿佛他是存在于一个更伟大的维度上,洗碗的工作只不过是其他什么东西的一种体现,一种独特的东西,需要仔细去理解。

兰波在跟克鲁索说笑,但艾德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那个名叫克里斯的小个子端盘生也加快了速度。他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一瘸一拐,像木雕一样,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罗圈腿。他黑色的鬈发泛着油光,随着走路,头发也机械地前后摇摆,跟着他一起一瘸一拐。

他们很快就掌控了局势,喊盘子的声音也没了。兰波站在克鲁索边上小声跟他说着什么。两个人看着一本书,艾德仿佛看到他们看的是一个男人的照片。那本书包着皮,如果艾德没看错的话,书是他们从那个被克鲁索称作“我们的窝”的盆里拿出来的,浅绿色的塑料盆里放满了擦干用的布。兰波翻了一页,开始念起来。他贴着克鲁索的耳朵朗诵,念的时候身体板得直直的,微微前倾,纹丝不动地像幅铅笔画。他朗诵完之后,克鲁索把他揽到胸前。两人正在拥抱,突然从艾德身后的走道里传来一声尖叫——克鲁索纵身从他身边跃过,伸手去接一摞山一样高的,正在缓慢但又势不可挡地滑落着的盘子。那是跛子克里斯,他用右胳膊端的脏盘子摞得齐肩膀高,几乎快到他头的位置。大家都笑了。兰波合上书,把书塞回“窝”里,插在擦碗布中间。艾德听见背后的克里斯把自己叫“洋葱”,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听错了。洗碗间里的回声吞噬了每一个词。真有话要说的时候,他们得走到彼此近前才行,但就算那样,艾德还是有很多话听不懂,就好像这些水手之间说的是他不懂的外语。比如他们就经常提到“分配”或者“分派”,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总之很神秘。

我会懂的,艾德心想。

从出发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茫然无助。他把黏糊糊的某种蔬菜的残余刮进垃圾桶,让盘子滑进自己的水池,脑袋里又响起《醉舟》里的几句诗,嗡嗡响的存货们。

快下班的时候,哑巴罗尔夫来把装着好剩饭的那些盆端进厨房。一小摞咖啡杯盘从艾德手中滑落,摔碎了。没有人说什么。厨师迈克推开厨房的弹簧门,塞给他一个带柄的小刷子和一个簸箕。厚厚的一层水汽在地板上方翻滚。艾德马上弯腰去捡最大的那些碎片。这时,他觉察到克鲁索来到自己身后,随后,他感到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就像摸一个正做家庭作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