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栖动物(第2/2页)

“黑洞。”克鲁索一边说,一边顺着克劳斯纳山墙外的一段台阶钻进地下。起先艾德看不见他,接着,一盏白炽灯亮起,陶瓷底座的灯悬在两个铸铁的自动循环锅炉中间。灯泡的玻璃罩子上落满了煤灰,灯光照在一堆碎煤饼上。“门边上没有开关,你得先摸黑走到炉子前面来。”一阵窃笑声,不过也可能是艾德的错觉。米格战斗机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朵里,他冷得发抖。

炉子对面放着一排大小不一,破破烂烂的柜子。“我们的军需柜,”克鲁索大声说,“还有这儿,档案柜!”他把一条花格裤塞到艾德怀里,裤子很薄,用一根布条当腰带,哑巴罗尔夫和厨师迈克穿的就是这种裤子。按说艾德不会愿意当着克鲁索的面换裤子,可他现在就这样做了。如果说他有什么能力的话,那就是这个:他能够感觉到别人想要自己做什么,他能感觉到别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有时候会特别清楚,他能理解,只要愿意,他也能照办。也许这是一种补偿,补偿他身上缺少的某种能够让人们相互靠近,成为整体的东西。

第一条裤子太大,第二条和第三条穿在身上,也让艾德看上去就像穿着小丑裤子的小矮人。这个步骤的名称是试穿与穿新装。鲁滨孙·克鲁索的星期五穿上了他的羊皮裙。找到合适的裤子后,克鲁索把一件长长的白色厨师外套放在艾德肩膀上。艾德感到了克鲁索的目光,里面充满好感。

“我想请你做件事。”

那些衣服上一股霉味,边已经被煤烟熏黑了。艾德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穿,但同时他又有种被嘉奖的感觉——因为忠诚的付出?或者应该怎么说?外套下面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件事对我们完成这里的工作非常重要。你看你能不能接手这两个炉子中的一个。清早6点钟就得生炉子,我们的房屋管理员总是忘。你知道洗碗间里如果只有冷水会多困难,基本就没法……”

克鲁索介绍炉子和黑洞里各种陈设的时候,艾德眼前浮现出住在日耳曼语言学院花园小屋里的那个房屋管理员,堆满一地的酒瓶,他还仿佛看见了车站旅馆的房屋管理员,正猫在地下室里,往小木头块上烙数字,他仿佛看见了克劳斯纳的房屋管理员艾柏林(他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这个人),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在岛上的某栋房子里,那里还住着他的母亲。艾德的眼前还闪现出自己的样子,就像上体育课一样,世界上所有的房屋管理员都按大小个一一登场,他排在最后面,头顶上标着“清晨六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地下室成了他的窝,他的藏身处,非常安静,远离喧嚣。在一个堆放饭馆旧家具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张非常小的桌子和一个吧台凳。他把这两件家具搬到外面,刮掉霉斑,然后在太阳底下晒了两天。桌子放在他的窗台底下正合适,一个不好的地方是它散发出的那股忧郁的气味(朽味儿,煤味儿)。艾德把吧凳的腿儿锯短,但桌面还是太低。

生好了炉子(先要让木头充分燃烧起来,才能把潮湿的煤块放上去),艾德就开始四处巡视。一个柜子里装满了小肥皂,旅馆里用的那种,包着曾经应该是白色的纸,上面印着精致的黄铜色“皇宫酒店”字样。一个铁皮柜里装着文件夹和账本。铁皮柜后面有个小的夹室,但是锈迹斑斑的柜子根本挪不动,透过一个巴掌宽的缝能看到里面堆的破烂,老旧的体操器械,发霉的麻袋布,还有一个锡盆。“亚历山大·艾滕伯格说这个盆是他的焚烧器,他的火葬场,”克鲁索告诉他,就好像这一点对他的工作多么重要似的,“以前还配着一个骨灰匣。克劳斯纳的创始人做好了各种准备,他是自然的人,思想超前。他给这里所有的地方都起了名字,斯万特维山谷,旗帜山,齐柏林石。最后,这位老人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能埋在岛上,但他们把他的骨灰撒进了海里。岛上的人不愿意有外来者埋在自己的土地上。这点到今天还是一样,只除了一些例外情况,比如像豪普特曼这样的大人物,或者那些无名的浮尸。”

转到最里面,艾德点起了那儿的蜡烛。在一个遮着塑料布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坑,架着木头梯子。艾德把蜡烛放在地上,开始摘墙上的蜗牛。他没想到这些蜗牛在光滑的、被霉斑染成黑色的水泥上竟然能够吸得那么牢。每天早上,那儿都会冒出褐色的、黑色的蜗牛,搞不清从哪儿来的。他一直摘到手里捧不下了,这才爬到上面,把它们一股脑扔进火里。

艾德发现这个坑原来是个淋浴间,就利用在地下室的时间来清理它——他把下水道里陈年积攒的淤泥刮出来,敲掉淋浴头里的水垢。一开始,流出来的水带着铁锈和腐臭气,但是流了一会儿就好了。淋浴器虽然吱吱嘎嘎,声音恐怖,但是能用。只一会儿,水就没到了膝盖,随后水位测量仪就会启动水泵。等锅炉里的水烧到足够热的时候,他就能洗澡了:无与伦比的奢侈享受。这是继吃洋葱后第二件完全属于他的事。

蜗牛们在火里发着光,它们直起身体,躯体完全伸展,仿佛新生,随后突然缩小,发出轻轻的一声“噗”,像漏气了一样。“天知道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艾德冲炉子嘟囔着。火焰中接连发出噗噗声,然后他就开始捡煤块,非常仔细地,一块又一块。


[1] 士瓦本(Schwaben),位于德国西南部,包括巴登–符腾堡州东南部和巴伐利亚州西南部,名称来自于中世纪的士瓦本公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