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尾荆岩(第2/2页)

尾荆岩这艘船比克劳斯纳小,它在临街的一面扩出去一间简易棚屋式的房间。其间门开了一下,一股污浊的空气从里面涌进外面的桌子之间。艾德看到一个铁床架,满地的睡袋和防雨篷。之后他才看出从尾荆岩的扩建房里走出来的是克鲁索。克鲁索穿着白得耀眼的衬衫,黑发披散在肩膀上,像印第安人的头发一样闪闪发亮。艾德想叫他,他跳起来,抬起胳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克鲁索挺直身子走着,谈不上孔武,但还是很用力,仿佛被什么力向前猛推着,或许是被什么打歪了他的重心,艾德心想,所以他现在只能靠快速向前摆动双腿来找平衡,他的腰僵硬,脚紧贴地面挪动……艾德突然被刺痛了,因为克鲁索径直走了,连头都没转一下。这很荒唐,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事情不简单,克鲁索触动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因缺少而惦念,一种早已有之的缺憾,像虫咬鼠啮,这是一种欲望,渴望要得到……他不知道是什么,那东西没有名字。一开始,克鲁索维奇给他派活的方式让他感到不舒服,直接,不加掩饰,开门见山,同时话又说得神神秘秘。但说到底,岛上的各种事还得艾德自己去了解,一点一点地。虽然洗碗的工作非常艰苦,以至于被兰波拿来跟古代在橹舰上划桨的奴隶相提并论,但能在克鲁索身边工作,他还是很享受,他享受跟克鲁索的这种接近,尽管这个男人让他觉得难以亲近。他们的活儿是需要同心协力才能完成的,而这其中就存在着某种无可替代的亲切感。克鲁索给他活儿干,是他让艾德的日子过得清晰起来,并且让艾德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能够摆脱那种无序、无望的生活状态。

尾荆岩的女服务员不但不要小费,还问艾德晚上打不打算到服务员海滩去。

“嗯,可能吧。”艾德回答说,他是第一次听说服务员海滩这个词。那个女服务员几乎比他高两个头,长得很壮。看到她的圆脸,艾德吃了一惊,就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人脸似的。艾德站起身时,她突然朝他迈上一步,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我们互相之间是不付小费的,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下一次不要。”她的嘴唇轻轻摆动,摩擦着他的耳朵。这并不是拥抱,但艾德明显感到了她柔软的皮肤和她的温暖。

山丘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个脑壳,山丘前呆呆地立着几匹马。它们用屁股迎着风,仿佛古老传说中那样,等着大地的母亲钻进去让它们受孕。浅海湾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港口静悄悄的。没有旅游的人,只有一个男孩站在写着渡船时刻表的牌子前面。他自言自语地念了一阵渡船的出发和到达时间,然后朝码头转过身,对着海面大声喊着那些时间。他喊得那样绝望、热切,仿佛这些船没有他根本不可能开进港口来。仿佛那些船会忘记这个小岛。男孩穿着一件水手服,帽子像是顶鸭舌帽,他的动作很奇怪。他现在紧紧贴着岸边跑,贴得紧到让艾德不由转开了头。

格哈特·豪普特曼故居的橱窗里挂了一首豪普特曼的诗。旁边是他的儿子伊沃·豪普特曼[1]画的一幅水彩画。浪比上午大了。几只蝴蝶跌跌撞撞地从石头上飞过去,似乎找不到降落的地方。“你在哪儿,老伙计?”艾德一边寻找那个有泉眼的三角洲,一边低声咕哝着。他担心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老朋友了。

海藻中间夹着非常非常小的动物的窝。象牙色的蜘蛛,假马蜂。他看见沙蚤一排排地爬过,就像白色的蟑螂,湿漉漉地闪着光。非常小的沙尘暴刮起,艾德看见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像丝手帕一样在阳光下飞舞,紧贴着沙滩。

那个洞完好无损。他的狐狸似乎仍然在保持着警觉。它的皮毛看上去完好无缺,就是失去了些光泽,脑袋四周的毛开始变白了,至少太阳穴旁边的毛发是这样的,如果狐狸有太阳穴的话。总体来说,这只动物缩了一些,身体塌进去了一些。“不过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变化。”艾德对着海滩上的裂缝嘟囔着。

“不然你以为呢?”狐狸回答说,“带着咸味儿的新鲜空气,四周凉冰冰的稀泥,还有在自由中的独处,寂静,尤其是海浪的声音让我感到舒服,海浪的声音简直就是一剂良药,你知道我的意思。只有这钻进我骨头的潮湿恼人,还有那些废水,克劳斯纳的下水管道出口,瘟疫每天都从这儿一点一点渗过去……”

“唉,老伙计。”艾德嘟囔着。

狐狸不说话了。艾德沿着三角洲往下走的时候,感到一阵小小的、让他意外的满足。他用手把头发拢到脑后,喝着泉水。一股碱味儿。这种重复给他安全感,那种拥有一个地方的感觉,第一个他自己的地方。

“你可以的,老伙计,”艾德小声说,“一件接着一件来,只有这样才行,你明白吗?”

夜里,他在房间里听着海鸥的叫声,海鸥先是朝着陆地这边飞过来,然后又朝着大海那边飞过去——叫声并没有特别的节奏,这些鸟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是焦虑的狗,因为某件事叫了起来,得要慢慢的才能恢复平静。艾德走到窗边。空气里满是狗急促的喘息声。他抽出日历本,想把那几行日记写了,但是脑袋里的存货们不停地嗡嗡响,他根本想不出自己的话。他躺到床上,仔细听着寂静如何不断扩张地盘。克劳斯纳午夜的嘈杂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沉入了梦乡。


[1] 伊沃·豪普特曼(Ivo Hauptmann,1886—1973),德国画家,格哈特·豪普特曼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