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诵特拉克尔(第2/3页)

是的,他起了疑心,这一切都太过美好,所以显得很可疑,而且他也太过紧张。天知道,他也可以再离开这个岛,不是吗?高崖上的观景平台渐渐幻化成船的顶层甲板,船慢慢离开海岸,慢慢朝海上开去,旅行开始了……他们这张桌坐了四个女的两个男的。大家都看着艾德。好啊。他也看回去。短头发的女人裸露着上臂,这个女人把纤细、精致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像是要抚摸他,或者安慰他),然后是对面这个女人,她的脚——在他的双腿中间?不,不可能。然后是那个脸长得像耶稣,头发非常长的男人。然后是另外那个男人,是圣徒彼得吧,不过他现在看上去更像Z博士。接下来是远处的那些女人,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男人,带着自制的首饰,木头珠链,流苏花边。艾德看到手镯,发带,用秸秆或麂皮编织而成,他看到了单孔石。其中几个女人穿着用巴提克印花布做成的宽大连衣裙,有几个穿的是自己曾祖母的睡衣,这段时间流行这种穿法,轻薄的及膝小连衣裙,胸口上的普劳恩[1]花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染色很不专业,紫色,酒红色,蓝色……有人跟他说话,是克鲁索,艾德到现在才注意到。

“你看看他们,艾德,男的或者女的……”

艾德垂下头,他想离开。

“我知道,艾德,过一两个小时他们就会想到那个,然后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足够强壮。总有人什么都敢做。探照灯是不是会找到他都无所谓。他不会成功的,只会呛很多很多的咸海水,在海上的某个地方,很远,然后就完了,旁边没有人,最后一刻,孤孤零零——多么委屈,艾德,被所有的所有抛弃是多么让人委屈?”

艾德醉了。他体会到了那种孤单。人们的交谈形成一种曲调,一起一伏的嘈杂声,与海水的哗哗声结合得天衣无缝。或许也可以干脆把身子往后一靠,沉陷其中,消失在一片蒙昧中。半敞着的冰激凌售卖窗口里传出音乐声,细弱无力的声音,就像直接从艾德亲手刷洗过,并且非常痛恨的冰激凌桶里传出来的一样,歌声里有种迷人的忧郁,可能是厨师迈克的磁带,是他的星牌录音机。但是平台上实在太吵,根本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有人在桌子上推玩具,嘴里发出轰轰声,一挡,二挡,三挡,艾德心里想着,不过他听到的只是克鲁索的声音而已,克鲁索把一杯酒推向他,那动作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慢得像天边的船一样,慢——慢——的,慢——慢——的灯光,艾德哼唱着,和着音乐的节奏。这个推酒杯的动作滑稽极了,但是没有人笑,大家都很认真,这杯酒是认真的,对待他也是认真的。大家都看着他。

“你怎么想,艾德?你选谁?”克鲁索小声说,声音小到这张桌子上没有人能够听得见,就连艾德也没有听见。

他抓住酒杯举起来,就像要掂一掂这杯酒的分量,然后又把酒推了回去,同时嘴里含混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汽车变成了一辆叮当作响的红色有轨小电车,没有挡,没有刹车,只有接电的长杆,而他就是司机,他喝醉了——但他是司机!在弯道后那条长长的直道上,他提出了那个问题。起先声音很小,然后提高了嗓门。

“哪儿呢,那……,那……,那个,那个,那个……?”

他在找刹车,但是他把词忘了,所以只好大叫大嚷。

“哪儿呢那个吱吱,要使劲拉好几次的那个吱吱,见鬼!”

他的右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左边的胳膊想拉开接电的长杆,弄开,吱吱,吱吱……艾德跳起来,酒杯掉在地上,他的心跳都一下子停止了。

随后一片寂静。

终点站。

下车。

又是这么多人。

艾德现在能看清了。

他差点就迟到了,Z博士已经到了,刚刚开始上课。他连一个磕绊也没打就背诵了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诗,《遭天谴的人》,然后是《诗篇·第二稿》。然后是《索尼娅》,这首诗他一直很喜欢。然后是《在路上》,又是一首长诗,看周围人那么全神贯注就知道,他在朗诵中加进去这首诗是正确的。当然,他可以跳掉几行,虽然不情不愿,但他还想要朗诵《哦,居住》和《蓝色的夜》……

背诗的时候,艾德直挺挺地站着,他的声音非常大,浑身颤抖。现在人越聚越多,可能是从旁边教室里过来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他。《哦,居住》背到一半的时候,Z博士,现在已经变成了克鲁索,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把艾德从桌旁拉开,推着他穿过平台,然后穿过昏暗的克劳斯纳,一直把他推进洗碗间,二话不说就把他的头按在洗大件的水池里。艾德惊得往后一缩,想躲,但是克鲁索力气很大,他的手丝毫没有放松。艾德想到了“呛水”,还有“被所有的所有抛弃”。浇在头顶上的水像冰一样冷。

然后就结束了。

克鲁索抱了抱艾德,说了“谢谢,我的朋友”以及“我就知道”之类的话。他把艾德从弹簧门推进厨房,按着他坐到收音机下面的一个小凳子上,然后开始找药。艾德冷得直哆嗦。维奥拉正在播放海顿,是协奏曲,克鲁索在跟艾德说话。艾德明白了,克鲁索说的是那些诗,可能是说他背诗的举动,但他不明白克鲁索是想让自己停止还是继续。“最后一下报时,现在是23点。”维奥拉说,之后的一小会儿,一片寂静。

房间里,白日留下的炎热向他们扑过来。艾德瘫倒在床上,合上眼睛。克鲁索坚持要把他“送回家”,但奇怪的是,他现在并没有走的意思。他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然后在艾德的床边坐下,从衬衫下面掏出一个挂在胸前的麂皮小袋。他小心翼翼在里面掏了一会儿,拈出一样东西,塞在艾德手里。那是一张照片,套在塑料袋里。艾德想把这个礼物拿到眼前看看,但克鲁索迅速地按住了他的手,他们就这样手按着手僵持了一小会儿。

“这只是为了让你能睡着觉。我借给你的。它在这儿守护着你,照顾你。你明天早上再看它。”

夹在两人被洗碗的工作弄得粗糙的手中间,小小的塑料保护袋变得热乎乎,黏糊糊,不过也有可能它之前就是热的,在克鲁索的袋子里时,挂在克鲁索的胸前时。

“我想,你在……外面还有事要做。”艾德小声说。

“就是这样,只是为了让你能睡着觉。”克鲁索又说了一遍,他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

椴树叶:艾德沉入梦乡之前,看见克鲁索伸出食指在酒瓶湿漉漉的标签上摸了好几下,标签上面印着匈牙利的风景,草原,灌木丛,两个巡逻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