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杯(第2/2页)
“我还想再等等。先把书弄完。”克鲁索说。艾德后来才弄明白,他到那时为止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出版的问题,还有,艾德真的是头一个听他说这事的人。
“这个,呃,我首先注意到的是……”
克鲁索的信任让艾德感动,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评论。在大学上课时用过的一些套话一闪而过,但都是些废话,什么特殊的音乐节奏,圣杯的独特声音效果等等。
“我很愿意朗诵一下。”克鲁索打断了他。
他双手抓着那张纸,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就好像还无法确定这东西的分量。他挺直脊背,绷紧脖子,就像马上要完成自己在克劳斯纳的某项工作一样,用一种看上去无法撼动的专注体现出对事情的重视,这种专注也仿佛很适合帮助艾德这样还没有根基的洗碗工将世界理解成具体的任务。
他一行一行地朗诵,声音轻,语调平,节奏有些拖沓,同时夸张地强调了其中的某些音节。他念诗时带着一种奇特的口音,艾德上次发觉他有这种口音是在埋葬那个两栖动物时。每结束一行,他都会停顿比较长的时间,这个停顿有些过于长,其间只能听到远处海浪的哗哗声,声音清晰到艾德能够分辨出每一朵拍到岸上的浪花。克鲁索也会仔细倾听每一行结束后的海浪声,然后再开始念,但又不是真的开始,一切都显得飘飘忽忽,只有他汗毛浓密的宽阔上身的紧绷作为支撑,微微前伸的下巴的顶端作为固定。
三段之后,艾德已经像被那朗诵的魔力牢牢攥住,这种从克鲁索身上散发出来的典范式的力量曾经在他冲洗下水道的时候,或者把浮木抱到柴堆跟前时也出现过,它笼罩在诗上,改变了那首诗,到最后让人只能说——没问题,这首诗很协调。这首诗跟克鲁索这个人完全协调一致,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的语言,有它独特的语调。这诗只能这样写。
艾德的不解烟消云散,他的保留态度是可笑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突然产生一种愿望,希望自己也能够有所回报。他张开嘴,但马上就感到语塞,于是沉默了。这时,克鲁索已经缩起身子蹲在他旁边,左边的眼皮半垂着。艾德再次开口,他不知所措地抓起自己的笔记本,单单笔记本的大小就让他的这个动作显得十分可笑。他不知所措地拿起套在塑料袋里的照片,终于克服了张口结舌的状态,问道:
“照片上,是你姐姐吗?”
克鲁索的眼皮回到了起始位置,他紧紧盯着那张照片。那张照片:第一眼看到时,艾德以为自己看到了G的眼睛。但那只是眼神和姿态的相似而已,瘦弱的女孩儿穿着华丽到古怪的裙子,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拍照片的人。长着金色鬈发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嘴角的微笑就像是被牢牢捆在那里的。塑料袋不太透明,装在里面的那张脸就像笼罩在雾气中。艾德辨认出了两道平平的眉毛,扁平的面颊,跟克鲁索一样的面颊……
“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这首诗,我以为,这诗说的是她……说的是她,或者你,我是说……真的很棒,洛沙。”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克鲁索的昵称,脱口而出。
见克鲁索没有吭声,艾德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类似“比如这个我就还不知道……”的话,他笑得很勉强。克鲁索抬起头,眼睛从他身边掠过,看着夜色,他们两个人的腿几乎抵在了一起。艾德自始至终都坐在桌前的小板凳上,比他尊贵的客人高出了半米,所以他实际是冲着墙在说话,他是在对着那些被捻死的蚊虫说话。
起风了,微弱的雷声慢慢地从悬崖上翻滚过来,就像从远方射过来的火炮。克鲁索猛地站起身,艾德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克鲁索就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朝后压倒在桌子上,身体一直探出窗外——他搞砸了,完完全全搞砸了,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事实上,克鲁索只是站起来,弯腰把身体探出了窗外,他几乎趴在艾德的头顶上,所以艾德不得不把身体靠向一边,免得克鲁索趴在他身上。
他腋窝里的味道,甜丝丝的,像发酵了一样。就像在阳光下晒干的老松树皮。
“一艘巡逻艇。”
克鲁索表情凝重,脸在灯光的映衬下几乎是白色的。
“离岸边很远的海面上。”
就好像这件事有什么深意似的。克鲁索拿起诗,朝门口走去。
“昨天的事谢谢你,艾德,我是说——你背诗的事。我想问问你,那本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就像在说梦话一样。
“我那本书……很遗憾不在这里。”
“如果你能把里面的诗写几首给我,我会感到非常高兴,我是说,我想请你帮我写几首。要不就是昨天的那三四首?”
克鲁索一边说,一边从他房间里走了出去,几乎看不出身体在动。他的身影消失在最后几句话中。
“可以,洛沙。”艾德小声说。
快到午夜了,走廊里的喧闹声响起,艾德手中握着那张照片。
[1] 意大利语,意为“收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