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地图(第2/3页)

“仔细听我说,艾德。”

他脸上带着每次下达指令时都会出现的庄严神圣的表情,把酒瓶塞到艾德怀里,并且指指靠在墙边的那张床。“杀人犯”冲走了艾德嘴里的土腥气,不知怎的,他这会儿坐在床上也能看得清国旗颜色里的那些线条了。

克鲁索看看地图,又看看艾德,然后走到艾德跟前,从他手中拿回酒瓶。

“在这个岛上,”克鲁索指指希登塞岛,点了几下头,同时又摇了摇头,晃动的脑袋画起了圆圈,“我是说,这个国家……”他用酒瓶底儿在那幅画的黑色区域里比画着,酒在瓶子里发出清脆、愉快的咕咚声,“……根本没有一张地图是真的。在这个国家,亲爱的,不但河流、街道和山脉会移位,移得让人不知道它们原本在什么地方,就连海岸线也会移位,前进后退,像海浪一样……”

“这不是捕风捉影!”克鲁索高高举起酒瓶吼道,“我这儿什么人都有,测绘员,地形测量员,绘图员——那些知情人,就在这些遭遇船难的人中间,这些被边缘化的人中间……我听过他们讲的故事,艾德,令人发指的故事。”他喝了一口,用手背抹抹嘴唇。

“比如那些从来就不正确的距离,伪造的海洋面积,伪造的宽度,伪造的地平线,从一个海岸到另一个海岸……”克鲁索用瓶子颈点点那片黑色,然后又点点那片黄色,跳过了中间那一大片染成红色的大海,“……根本就没有那么远!要按照那些地图,亲爱的艾德,你一辈子也不可能从山墙后那个漂亮的房间里看到默恩岛,不可能早晨直直地坐在床上,一边看着那片静静的,遥不可及的石灰岩,那片天真无邪的闪亮的白色,一边琢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周围究竟发生着什么,或者琢磨你为什么偏偏会到了这里……”

“不为什么。”艾德抗议道,但是克鲁索已经把酒瓶递给了他,一脸善意。

“这张图,亲爱的,是真的,像教堂里的那声阿门一样真实,阿门。”

艾德喝了一口,把酒瓶递回去。

“默恩岛,白垩悬崖,盖瑟小镇……”[2]克鲁索把那些地名一一数过去,沉浸在这些用小十字或者数字标出的地名里。

“那这些线条标的又是什么?”艾德想要忽略自己的不快。在服务员海滩上,他已经听过许多类似的怪异故事。据说普劳恩市有个人把一面民主德国的国旗铺在自家门口的地上,上面有锤子、圆规和麦穗组成国徽,结果从岛上被带走关了起来,据说关了许多年……不过门前的擦鞋垫跟真理地图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线是什么意思,洛沙?两岸之间这片红色里这些像刀痕一样的线?”艾德又问了一遍。

“这是亡者之路。”

克鲁索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他还沉浸在那张地图里。

“是他们穿越海洋的路线。”

克鲁索的手紧紧按在纸上一个已经破破烂烂的地方,看上去就像要盖住那里的某个伤口。

“一开始他们还在游,或者划船走一段,或者躲在非常小的潜水器里,或者挂在马达上,让马达拖着他们穿过激流。但是,他们到不了彼岸。在海上的某个地方,海水会灌进内燃机的汽化器,或者他们会冻僵,或者没有力气了……有些人会被冲到对岸,有些人跟鱼一起被人捞上来。渔民在海上用无线电报告发现死人的消息,并在酒馆里高谈阔论自己的发现——又捞上一个那么干的人,来,干杯,如此种种……”

楼下有动静。克鲁索回过神来,喝了大大的一口“杀人犯”。

“渔民们熟悉这里的洋流,他们很清楚,他们知道一个死人会漂多久。”

克鲁索的手慢慢地顺着一条虚线摸过去。“他们知道这个死人会在海底待多久,海水什么时候会把他再带起来,他再漂起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腐烂的眼睛盯着你是什么样子……”他看上去很紧张,脑袋朝射击孔那边偏过去。

“但是没有人,我再说一遍,对岸没有人知道这些死去的人是谁,也就是说,他们会被冷藏起来,躺在那个王国的优质冷藏柜里,等着有人来解救他们。但是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永远不会有。”

外面院子里的嘈杂声大了起来,克鲁索把石头重新往墙里插进去。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那些死人悄悄告诉我的。那些死去的人在等着咱们,艾德,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艾德:这是一条歧路。真正的不归路。或者这样说:这些地图谎撒得不够彻底!一切都源自学校用的地图上那片该死的,让人充满希望的浅蓝色,那片见鬼的、骗人的浅蓝色,把每个孩子的脑袋都变得不坚定。为什么不把海印成黑色的,就像死人的眼睛,或者印成血红色?”他指着自己的地图。

“为什么不干脆否认瑞典的存在?巧妙地改变一下地图册的分页方式就足以达到这个目的。还有丹麦,斯堪的纳维亚,否认那整个毫无意义的外部世界?当然,默恩岛是个问题,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我们能够看到默恩岛,你明白吗,艾德?”

克鲁索显然已经醉了。他胡乱地把“杀人犯”扔进艾德怀里。玻璃手榴弹。

“忘了吧,艾德,听见吗,忘了,忘……但是有一点绝对不能忘:它是存在的,自由,它就在这儿,在岛上,因为这个岛是存在的,不是吗?”

克鲁索带着一种愤怒的坚决盯着艾德的脸。艾德顺从地点点头。

“你也听见它魅惑人的叫声了,是不?没错,它在叫,见鬼,它叫得就像他妈的塞壬女妖[3]……每个人都能听到点什么。摆脱工作,摆脱男人,摆脱强制,摆脱国家,摆脱过去,对不对,艾德?听上去就像一个许诺,大家都来了,于是就开始了,咱们的任务,咱们做的事开始变得很重要。也就是说:三天,他们就是圈里人了,我们能为这些人争取三四天时间,为每个人,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成了一个大群体,所有圈里人的大集体,而这还只是开始。在这里待三天,他们就能回到大陆上去了,没有人非得逃走,艾德!没有人淹死,因为他们得到了:在脑子里,心里,不管哪里……”克鲁索身体半朝地图侧着,手臂在空中挥动,点着自己身上的不同部位。

“自由的界限。”

艾德抖了一下。最后这句话不是克鲁索说的。那只猫挨着他卧在床上,看着他。猫长着巨大浑圆的脑袋,爪子足有小孩儿的脚那么大。

外面黑了下来,大雨如注。圣地亚哥在研究所外的铁丝网那儿等着。克鲁索小声骂着他。艾德站在一旁,好友的状态让他担忧,事情就像颠倒了个儿,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