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熊(第3/4页)
“生了我以后,我母亲身体就很不好,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有登台。她不想再参加巡回演出,根本不想去了,这是后来索尼娅告诉我的,但她还是又复出了。我确信是因为将军,那个在我们面前扮演父亲角色的人说服了她,因为那对他有好处,有利于他在部队里的声望。由于不是每个部队都有高大的大厅,所以她的表演经常在露天地里,在训练场上,地上铺着沙子或者士兵们窄窄的床垫,安全起见,他们还拉起了防护网,就挂在训练场的路灯杆上。这些灯总是亮着,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军官们就像是参加节日或者检阅部队一样坐在主席台上,士兵们按照命令从不同方向入场,一个连接一个连……”克鲁索的声音变了,他现在换成了妈妈这个词。
“他们利用我妈妈表演的机会来宣布对军官和士兵的奖励,有的时候也宣布处罚决定。军官摊开手掌扇士兵的脸,左边,右边,其实也就是这些而已。有一次,我忘记是在哪儿了,妈妈突然也被叫到了前面。她看上去很意外,当然也很害怕,穿着白色芭蕾舞鞋的脚从士兵们臭气熏天的床垫上迈着碎步走过,看上去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她被授予苏联军队的特殊贡献勋章,这本来是给士兵的荣誉。我们的将军父亲亲手给她挂上勋章,我还记得他把别针从缀着银色亮片的演出服上别进去费了多大的劲儿,也记得我对她的担心。他最后还是别上了,并且敬了一个军礼,在他穿着银色演出服的娇小妻子面前行军礼,后来还亲吻了她,结果碰歪了头上的军帽。整个演出过程中,帽子都那么歪着。那顶歪斜的军帽,他尴尬的微笑,还有四周成百上千的士兵,绽放在那些孩子气的脸上的喜悦,我想,她就是为了这些才做那一切的……
“我总是坐在最前面,第一排。司令员给我准备了糖果,包在蓝白纸里的米什卡巧克力。纸上有一幅小小的画,三个小熊宝宝和熊妈妈。有的时候还有冰激凌吃。从军装上散发出的大蒜味儿让我恶心,但那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恐惧。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非要不断往那上面爬,爬到悬在高空中的那根钢丝上,为什么她总要去面对那种危险,当着我的面。我绝对不能有她会从上面掉下来的念头,因为那样她就真的会掉下来,肯定的。
“最好的替代方式是想她绝对不会掉下来,要不停地想,只想这个,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但那样做很困难,我从来坚持不了足够长的时间。坏东西不知从哪儿,总能一点点钻进来,那个坏的、不能有的想法必须用大炮和怪物联队消灭,为此,我虚构出整支的军队,还有大到不可能存在的武器,但那坏东西还是能找到漏洞钻进我的脑子里。
“第二好的替代形式就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糖果的包装纸刮平,不停地弄,用手指甲。我试着不那么关注妈妈,但是却做不到,除非我彻底切断自己和她的联系,切断所有的情感,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就好像世界上除了我的手指甲和米什卡包装纸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我六岁的时候,她掉下来了,就在我生日之后的那天。我听到一声闷响,那是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啪’的一声闷响,就像是个口袋。她突然躺在我面前的地面上,一条腿拧在一旁,就好像那条腿不是她的,就像是有人把那条腿推到了她身边。这是她的魔术之一。她的头插在两个床垫中间,就像是想逃走,钻进去,消失……
“我当然什么都没懂,那是马戏表演,而我能做的只有大笑。我笑了。我深陷在第二好的那个替代形式里,跟妈妈没有任何实际的联系,你明白吗,艾德?”
克鲁索把精心折叠好的那张写着特拉克尔诗的纸插进裤兜,仿佛那是一张用了很久才抚平的巧克力包装纸一样,而他就像依然深陷在那个第二好的替代形式里,久久地盯着窗户。
“几个军官飞奔过去,朝她弯下腰。后来有一个人要我站起来。站起来,小伙子,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我的手是湿的,怀里有一摊黏黏的液体,是融化了的冰激凌。那天是1967年6月3日。我六岁。六岁零一天。
“从七十年代初开始,苏联军队的死者开始用飞机运回国。我母亲是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批死者之一。我确信她并不喜欢这样,因为她一直都想回家。她躺在敞着盖儿的棺材里,被人抬着在城里转,先顺着中央大街向上,然后又向下到铁城门那里,途中从我家门口经过两次,然后被抬到了为在战争中牺牲的情报人员修建的纪念碑那里。走在棺材前面的一名下士托着妈妈的特殊贡献勋章,勋章放在一个小小的软垫上。那个下士迈着正步,踢得很迈力,鞋跟在大街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除了这个声音外就是一片寂静。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不能够上前去。尽管如此,我还是看见了穿着红色盛装的她。成年人穿红色下葬,小孩儿穿白色,姐姐给我这样解释,她一直站在我旁边。
“在公墓门口,他们亲吻了妈妈,到墓前又亲吻了一次,这是惯例。在墓前大家行了军礼,就像是对待一位大官,那肯定是违反规定的。从公墓的门口开始,一个小乐队就开始演奏《忠诚的同志》,但没有人唱歌。我父亲下令鸣枪致意,枪声不断,因为大家都爱她。我也爱她,但却不能够亲吻她。我想就算亲了也不会有人怪罪我,除了我自己,我会感到不好意思。我试着不要笑,而是哭,但是做不到,我陷在那个第二好的替代形式里怎么也出不来。我姐姐在墓前表演了小魔术,都是她从妈妈那儿学到的,她一点都没有发抖。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姐姐是自己要依靠的那个人,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倒不是说我知道接下来的人生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实际上我们根本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了妈妈。
“事情的后果接踵而至。将军之前恐怕树敌太多。听说有人发现那个钢丝杂技演员的表演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的许可,从来没有,在哪儿都没有过,此外,这种马戏表演还会败坏道德和士兵的战斗意愿。结束了,我父亲被调回俄罗斯,但是因为部队需要他,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很快就又回来了,非常奇怪。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在哪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但是这也无所谓,艾德,完全无所谓。我如今想起妈妈,总是看见那张有三只熊的画。它们在一根树桩上玩,其中一只已经爬上去了,那是只勇敢的熊,我想成为那样的熊,它下面是那只胆小的,不敢往前走,第三只在最下面,它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做,只是对着森林深处出神。画的前方是熊妈妈,大张着嘴,像只狼一样在吼叫。我一直在琢磨它为什么要这样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