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第2/2页)
艾德得到的回答是间接的。克鲁索当着他的面在洗碗间里念他的诗,这被克劳斯纳的人当作一个信号。艾德加,le nouveau plongeur[1](兰波说),彻底成了自己人。兰波现在再带着新书或者新想法冲进洗碗间的时候,马上就开始把艾德也纳入到听众的范围中来。他的开场白通常都选尽量简单的,易懂好记的句子,这句话被他当作“今日箴言”抄在写着当日菜单的石头黑板上。经常会有些游客,特别是那些来一日游的客人会急匆匆地,或者完全因为误解而点这道“今日箴言”。“请来两份万物皆流[2]”,或者“我们要上帝已死[3]……”。还没等给他们解释清楚,他们点这个餐只是——或许是度假引起的——脑子短路的结果,没等他们笑着表示道歉(明摆着这句话跟萨克森地区的血肠很像啊,那种血肠叫“祖母已死”),兰波就已经被叫过来,他会非常严肃,但又毫无倨傲态度地就“万物皆流”或者“上帝已死”发表一番简短的讲话,同时顺便表示抱歉说,“万物皆流”和“上帝已死”现在还没有进菜单,不,还没有,以后也许会有,是的,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当然,或许只是乌托邦,这一点大家知道,很难实现——兰波以此作为这番题外话的结束语,并顺便推荐菜肉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常常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客人头顶上甩着一张收银条,就像那张条子上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不过他从来不往条子上看,他这样做只是要指挥着句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向餐桌的上空,可能性更大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就是得用手指尖夹点纸,这是他在普莱瑟河畔的莱比锡市[4]做大学讲师教哲学时留下的老习惯。
“荣誉,你什么时候来?”
兰波并不是真的期待会有回答,他把条子插在收银台旁的钉子上,从大胡子下面轻轻地吹出那几个字,并不是作为问题,更像是一小段乐曲:
“荣誉,你什么时候来,来,来……”
自从书商上次到过养蜂人小屋之后,他就开始往窝里放作家安托南·阿尔托[5]的书。“本季的宠儿。”克鲁索冲着新鲜滚烫地哗哗流进水池的水腾出的蒸汽说。那些书的标题都是类似“结束上帝的审判”或者“梵高,因社会而自杀的人”这类的句子。艾德不得不承认,兰波朗诵的阿尔托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意识到自己关于诗其实所知无几,虽然装了满脑子的存货。“在一股屎味儿的地方/闻到生命的味道。”这句倒是很明白。只是艾德此前从未想到诸如“追求粪便”这样的话也可以——成为诗。“生活中/有样东西/诱惑众生/这东西就是,没错/狗屎。”如果用法语说,那这诗听上去肯定完全不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从兰波身上还总是能学到点什么的。
相比较书的内容,附录里面的作者照片倒是给艾德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摄影师是一个叫乔治·帕斯捷)的人——他还从来没见过没有嘴唇的人,而阿尔托就是个没有嘴唇的人。诗人的下巴突出,鼻子突出,本应是嘴的地方只有一个窟窿,一条褶皱横穿过这个窟窿,几乎延伸到耳根。那褶皱看上去更像是一根线,勾勒出嘴的大致样子。如果安托南·阿尔托有嘴唇的话,那肯定就是长在嘴里面了,也就是说,他是用长在嘴里面的嘴唇在说话。类似的嘴到目前为止艾德只记得在海纳·米勒[6]的照片上见过,但米勒的嘴唇还不是完全看不见。这位著名作家很受那些看书的短工的推崇,兰波到处引用这个人的话,据说米勒曾说过这样的话:“阿尔托,痛苦的语言!”这句话艾德也马上就听懂了。按说,在这个地方解释两者之间的关联并指出嘴唇和文学的内在联系,这应该是兰波的特权,但兰波只是又引用了一句米勒的话:“如果站在欧洲的废墟上看的话,阿尔托的文章会成为经典。”
那么,薄嘴唇的人和没嘴唇的人创作的文学作品还有意义吗?——艾德的问题激怒了兰波。艾德认为他有理由生气。他的评论太幼稚,纯粹是狂妄无知的表现。是的,艾德情绪的确高,甚至有种幼稚的狂妄,因为他是那个拥有了C的男人,而且C有嘴唇,用不完的嘴唇。
[1] 法语,意为“新的洗碗工”。
[2] “万物皆流”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
[3] “上帝已死”是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名言。
[4] 普莱瑟河(Pleiβe)是埃尔斯特河的支流,在萨克森州的莱比锡市(Leipzig)开始分流。
[5] 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1896—1948),法国戏剧家、诗人、演员。
[6] 海纳·米勒(Heiner Müller,1929—1995),德国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