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2页)

尽管困难重重,厨房还是像一块岩石一样在汹涌的海浪中屹立不倒。厨师迈克像个国王,国王大汗淋漓地怒吼时,那就片刻都容不得迟疑。厨房的至高无上和吧台温和的令行禁止都是不容置疑的。但现在不光雷纳,连卡瓦洛和兰波也越来越频繁地流露出不屑或者挑衅的意思,只有克里斯从来不那样做。旧时代流传下来的等级制度显现出来,在这个等级体系里,洗碗工处在最下层,远远低于其他工种。厨房和吧台自不用说,但最重要的是,洗碗工还要低于端盘子的服务员,虽然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端盘服务员和洗碗工,而是哲学讲师,社会学博士,优秀诗篇的作者,海边陡崖上的生活艺术家,或者像艾德是个学德语语言文学的大学生。

他还是吗,实际上?不。

他实际上还想是吗?不。

他能够想象有一天会回归曾经的生存形式吗?

无解。

其他人呢,他们又怎样?

远离世事还是被世事远离?既合法同时又不合法,不在所谓的生产环节之内(社会的机械神经中枢),不是劳动英雄,却又在接受劳动的洗礼(饭馆,泛观,跟宇宙观差不多吧,像宇宙、地球、人类?)。反正他们不是无用之人,不是寄生虫,只是已经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很远的地方,就像宇宙飞船里的宇航员,统统被划归一颗雾霭重重的星球,那星球就是被解放的生活,倒映在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就像映在航天英雄头盔上的地球的影子。这些英雄正离开母船,打算开始媒体兴高采烈谈论着的“太空行走”……没错,他们全都是英雄,这个旺季的英雄,这种生活中的英雄,既是群体又是个体,手中举着他们的“休息杯”:“为唾弃干杯!”“为被唾弃干杯!”“为小岛干杯!”“为克鲁索干杯!”“为大海,为无边无际的大海干杯!”里克再次把杯子斟满,这是希望之杯,固执己见之杯,执迷不悟之杯。

艾德听人说起过一些短工,据说这些人曾经发表过东西,在杂志或者文集里(这些词听上多么迷人),自封的诗人,自称为作家,这些人晚上在海滩谈起他们可能创作的新作品时,总会受到众人的敬仰。他们讲得活灵活现,计划之宏伟,就仿佛那是直接源自大海,只可能源自大海,而且只可能在这个地方。

艾德的动作慢起来,他开始犯错。一摞盘子从他手里滑落,看到这个,雷纳像敲鼓一样敲着挖冰激凌的勺子,还假装吹喇叭的样子。克鲁索马上过来帮他收拾碎片。“一定要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干净。”艾德仿佛看见了瓷砖地板上的那些光脚,将要来的光脚,他心里想。

他的朋友马不停蹄地又开始干活,只把言语和眼神留给艾德。他似乎能轻而易举地让艾德想起他们一起读诗和四处巡查的那些日子,还有那天晚上海滩上的散步。言语和眼神,仿佛克鲁索通过格里特了解了艾德,就像艾德通过格里特了解了克鲁索一样。克鲁索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温柔和宽容——不,艾德还没有到干不动的时候,没到完全动不了的地步。

克劳斯纳踉踉跄跄地保持着航向。

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简单的发生了而已,每一次灾难都是一个完整过程中的必要组成部分,就好像只有通过磕碰、咒骂和背诵(为什么月亮和男人要结伴去海上)才能获得足够的力量。高悬在海面上方的这个接待企业疗养客的饭店虽然混乱,但依然运转着。就像里克强调的,关键是航向不能变。这些天,里克的吧台智慧显得尤为重要。

有一次兰波突然发作,尽管他竭尽全力,但还是没克制住朗诵的冲动。他斜着眼睛,嘴唇像野兽一样抽搐着,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怜。

“荣誉,你什么时候来?”

克鲁索试图把这里最聪明的端盘生的脑袋塞进洗刀叉的水池里浸一下凉水,但太迟了,兰波挣脱了克鲁索的手,冲到外面的平台上,怀里抱着一大摞盘子,这是他冲出去的时候顺手抄起来的。他把盘子扔在那些毫无防备的游客面前的桌子上,把他们吓了个半死,同时,他舔着大胡子下面宽大的白牙,双手支在一把啤酒花园椅的椅子背上,就好像站在一个大礼堂的最前面一样,只不过他并不是对着那一群像往常一样数也数不清的度假者说话,而是对准了恰好坐在那里,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客人的耳朵大吼:

“不知道为什么……”(停顿,露牙,胡子颤抖)

“我总觉得”(对着大家露牙,牙齿对准脖子)

“他并不是跟我一起在监狱里。”[2](咬)

或者说试图咬,因为就在这一刻,克里斯和卡瓦洛抓住他,把他拖开了。兰波用牙齿在胡子上咬了好几下,就像要把胡子扯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卡瓦洛叹息道,“他现在念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下午,艾德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对汤勺的仇恨。到了咖啡餐具时,活儿变得轻松、愉快,打烊后,他跟卡瓦洛一起喝了咖利。活干完了,他们蹲在院子里的休息区,默默地共同享受着满足感的滋润。后来,厨师迈克也来了,海象一样的身体在长凳上拧来拧去。卡瓦洛给他倒酒,三个人都不说话,他们也没有面对面坐,而是并肩坐成一排,就像坐在学校长凳上突然老去的学生,他们呆看着树林边上的松树,松树开始在傍晚的夕阳中发出光芒。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了。

过了一会儿,松树上的黄色开始变暗,一点点往树皮里面渗,直到完全渗进去。这时,那些树木开始从身体内向外放光。卡瓦洛给他们倒酒时,问题来了。

为什么松树的光芒让我们的眼睛那么舒服?

那些突然老去的学生坐在长凳上思考。卡瓦洛给出了答案。

发光的是松树的灵魂。

和我们自己的灵魂本是同根生,艾德补充道,比如在勃纳尔[3]的画里就能看到这一点。

要这么说的话,那灵魂的颜色就应该是介于黄与棕之间的,厨师迈克心想,他说:“我还得把明天的土豆放到火上去。”

厨师叹着气站起身来。卡瓦洛拍拍他的肩膀。


[1] 苏尔茨巴赫–罗森贝格(Sulzbach-Rosenberg),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市镇。

[2] 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

[3] 勃纳尔(Pierre Bonnard,1867—1947),法国画家,画家团体“纳化”的主要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