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日(第2/4页)

克里斯洗他的遭船难者时就好像那是个病人。他说“好,就这样”,还有“就剩这个地方”,还有“咱们马上就好”。仪式进行过程的中规中矩打消了所有的羞耻感,两边同时进行同一件事也让这件事变得几乎是正常的。克里斯迈着他那有力的小碎步绕着水池走了一圈,这实际跟他在露台上端盘子没什么两样。海克的头发被水带进下水管,顺着落水管向下,一直被拖向盖住下水道的那个霉迹斑斑的篦子。饥肠辘辘的两栖动物张着满是灰色黏液的大嘴去够她分叉的头发尖……每根头发一个蘑菇,每次洗身一个汤,洗礼和重生,艾德胡思乱想着,同时——非常利落地——又一次拿起那根短水管,给海克冲掉脖颈上的一点泡沫。

擦干的布已经准备好了。

海克就像阿芙洛狄特一样从洗碗池中走出,艾德递给她一件罗马长袍,硬邦邦的布发出一声闷响,这是让人安心的响声。遭船难的人用那块巨大的、或许已经有上百年历史的床单把自己包裹起来,她站在洗碗间正中,看上去就像一场长长的、锲而不舍的梦结出的果实。到这时,艾德终于明白了:所有这些遭船难者都是朝圣的人,是来梦想之地朝圣的人,这是边界内的最后一个自由之乡——克鲁索就是这样说的。他不过是个助手而已,是这条道路上一个类似小工的人,克劳斯纳的帮工,是誓约共同体的组成部分。这里有自己的法律,一种特殊的信念,并且或许只有这一个义务。

七打七。四面八方都是加油的声音,踢出好球了会有非常慷慨的掌声作为鼓励,高棉人的鼓一直沉闷地响着,是岛上的那个柬埔寨人,他的手上下翻飞,他能一边敲鼓一边跳舞。最后,艾德一共参加了这次竞赛里的四场比赛。他们队是由克劳斯纳和岛吧的雇员联合组成的混合代表队(就像克鲁索说的,他们“家”),每个半场十分钟。很多比赛过程就是没完没了的犯规和随即而来的道歉,犯规和伙伴关系的声明,犯规和拥抱,脸贴脸:有些球员在恶意地抬脚过高之后,会久久地站在那里,在场地中央,陷入一种常见的温柔情绪中。希提姆和荆棘岩的“家庭”被认为是很强大的,但并非不可战胜。岛吧的那个印第安人打自由人,克鲁索在中场,前锋线上是羚羊,那个女端盘生,也是岛吧的。艾德没想到厨师迈克虽然体重大,但在各种位置之间飞来飞去的时候,也能那么准确,跳得能那么高。“他特别喜欢接球,是个天生的守门员,”兰波评论道,“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那么可怕,神出鬼没。”

一切都跟晚上不一样了。艾德的遭船难者没有被黑暗吞噬,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她白皙的皮肤,她的脸,比赛时她一直站在边线那里,时不时对着赛场吼句什么。艾德忘了自己不过几天前还精疲力竭。兰波仿佛一只斗兽,对每个球都要评论一番,尽管他没有针对什么人,但还是让比赛一再中断。那个把头发编成辫子的印第安人甩开大步横跨过场地,看上去似乎很慢,几乎是懒洋洋的,这跟他笨拙的巨大身躯有关,但这不过是体型造成的错觉,因为实际上他的速度很快,快到让人根本无法抵挡。他斜穿过来,发动进攻,往前一塞,圣地亚哥已经埋伏在那里,或者是克里斯像跳旋转舞一样蹦来蹦去,灵活、精明……艾德看见克鲁索在他左前方的位置上接到一脚传球。克鲁索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但从他那里断球很难。艾德迅速迎上去。

“洛沙!”

鼓声砰砰,艾德感到一种曾经有过的,但已经几乎忘却了的骄傲。他眼前出现了儿时最喜欢的那些球员,他模仿那些人的样子。科特[4],那个斗士,前锋,不管推搡还是出腿都不能让他摔倒。黑夫纳,大师。德尔纳[5],自由人。后来科特突然就销声匿迹,在事业正处于巅峰的时候,只有《体育回声》上豆腐块一样的比赛速递里能看见他的消息,没有照片,没有报道,只有他的名字,作为射手,很多次,不间断的,科特,潜在的逃亡者,被流放到丙级联赛的荒岛上。艾德经常琢磨他怎么还能继续比赛,怎么还能够继续射门,并且在梦中追寻着科特。

聚集在赛场周围的不光有短工,还有当地人,来一日游的人和疗养的人。其中有几个据说是名人。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人,大家叫他里皮[6],这个人大家在电视上见过。他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天气那么热,那人还穿着皮夹克,夹克上有编织的肩章。歌迷们兴奋地朝他喊“嗨,科瓦斯特[7]!”。不过大家的谈话主要还是围绕着那些短工,关于他们在维特村,克劳斯特村或者诺恩村那些传奇般的饭馆酒吧里传奇般的工作。这些皮肤被晒得黢黑的旺季英雄们让人赞叹不已,还有他们在岛上自由自在、无牵无绊的生活。正因为如此,这些人能团结一心才更让人惊讶。简而言之:比赛最后成了短工们的节日,为的是庆祝对他们这个阶层的认可。他们并不是沉淀在社会主义底层的那些东西里的异类,而是被人视为赫定岛的赫定国王勇敢族裔的后代,克鲁索肯定也是这样计划的。

打到决赛的时候,来了些穿制服的人,其中几个围在厨师迈克的球门后方,就好像要把悬在柱子之间的旧渔网当成掩护一样。出什么事了,但是比赛正在进行中,大家也就没有太留心。

“洛沙,洛沙!”

艾德往前移动。他迎上去。

我要迎上去,艾德心想。

他的朋友抬起头,艾德看见他眼中的怒火。

终场哨响起后,酒杯马上递了上来。在去往海滩的路上,艾德听到了好几次维利·施密腾多夫的名字,说的人充满敬意:维利·施密腾多夫,荆棘岩的经理,他捐了一桶酒。“维利·施密腾多夫的啤酒!”,这句话听上去就像在说“全线胜利!”,它像集结号一样把大家聚拢到水边。毫无疑问,他们当得起大家的赞美,每个人都是,能够成为其中真正的一员,艾德感到很幸福,他或许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归属感。他们一起高高举起带柄的玻璃杯,那些杯子看上去就像用很多小块牛眼玻璃粘合而成的,阳光在上面四分五裂,短暂的一瞬间,金色的光芒就像圣光一样笼罩在他们大汗淋漓的头顶上。谁的头上要是被这种杯子来一下,肯定会马上毙命——艾德不知道这个念头从哪儿冒出来的,马上毙命。

那个遭船难的人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们一起费力地爬上堤坝,堤坝上有一条铺了柏油的狭窄林荫道,林荫道一半已经埋在吹过来的浮沙下。艾德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温暖,就像有人在抚摸他,温柔,出乎意料,一股暖流吹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