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任务(第2/3页)

艾德尽量擦干净胡子茬上那些黄白色的黏糊,还擦了他的胸前。这次的清洗提前到下午,艾德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这句话。他开始认真地跟朋友说话。

“咱们也得吃点东西,洛沙。我的意思是,为了补充体力对付熔岩,我的意思是,还有谁知道怎么……”

因为艾德没法大段地说出这一类的话(尽管他跟往常一样,感到内心里想要跟伙伴保持意见一致的愿望,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隔阂,都跟他保持一致),于是他背起了特拉克尔的诗。他还真是忘记了一些小节,甚至整首整首的诗。但这没有关系。他念诵着从其他地方搬来的诗行诗句,脑子里的存货们不堪一击的空架子,他就那样自顾自地念诵着,就好像一切从来都只是个充满善意的曲子,用的都是那个绝望的音调——那个自己的音调。克鲁索的诗也在其中,然后还有一些他到那时都不知道其存在的段落。这就像一首自己的诗——他就好像开始了写作。

他的勺子碰碰克鲁索的嘴,芝麻开门了。

“好,洛沙,很好,”艾德喃喃地说,“咱们这样子就能行。”

去洗碗间的时候,艾德感觉自己又有了力气,他几乎感到心满意足。他把杯子里剩下的糊糊冲掉,然后盛满水。他把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进杯子里,感受着水流。小弟,你在做什么,睡着还是醒着?[1]他转了两三次身,转过去看那个敞开着的传菜升降机,那里面依然还有一汪水。他再回账房的时候,克鲁索似乎又恢复了神志。他的头斜靠在枕头上,左边的眼皮开始颤动。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眼皮停了两秒钟,在半中间。

“你受伤了吗,艾德?”他去抓艾德那只受伤的手。

高烧像个面具一样在他脸上闪闪发亮。几个小时前他想把艾德的头塞进下水道时的那种愤恨荡然无存。

“这是你的了,艾德。”他把照片塞给他,照片已经折得皱巴巴的,被汗水,也或者是爱丝蕾邦弄得斑斑点点。

“不,洛沙,你现在应该把她留在身边,我的意思是说……”

“拿回去。她会照顾你。咱们就说,到下一次分配日的时候。”

那张照片已经成了一张碎纸片,但只要那个温柔的笑容还能够看得出来,这就是张珍贵的碎纸片。我们自己的小死者,艾德心想。

“咱们就把她放在这儿吧,放在床边,我的意思是说,给咱们俩。”

克鲁索脸上的表情变了。艾德赶紧去抓,但是现在克鲁索不松手了,他紧紧抓着那张照片,看着艾德的眼睛。

“她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艾德。你可以用我的望远镜。你可以利用那些灯光确定方向。记着那个绿色的光。如果哪天我不在这儿了,一段时间,那么——就由你来负责,答应我。答应,现在!”

就好像在这一刻电路突然断了,克鲁索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我答应。”艾德喃喃地说。

他把照片放回椅子上。蜡滴,汗水,被折得零零碎碎的脸。他很心疼。

随便来个人,随便什么帮助。艾德看看表,小声骂了起来。会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呢?来度假的医生?从十一月初开始,这个岛就像是被风扫过一样空空荡荡。当然,某个地方会有个医生坐在自己的膳宿公寓里,边切着混合谷物面包边心满意足地静静听着大海的波涛声。福斯坎普那个可笑的医疗点能提供的帮助不会比克龙巴赫的急救箱更多,卑尔根的医院离得也太远了。

他从克龙巴赫的办公桌里抽出那个长途电话簿。

艾德不习惯打电话。他们家从来没有过电话。对着仪器说话,看不见对面的人,这让他觉得很不自然,有些造作,几乎有些病态。艾德想起自己第一次打电话的事,小时候,在村里的消费合作社门市部。合作社的那个女工作人员从放着玻璃糖果罐的柜台上把听筒伸过来贴在他耳朵上。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他能感觉到她,在耳朵里,但是她人又不在。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尽管店里的所有人都在鼓励他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长途电话簿(1986年版)脏兮兮的黄色封皮上有很多虚线,不难看出,这是想用几何的方法表示那些长途电话。虚构的图景,上面的那些结点上蹲着小小的电话机,就像蜘蛛网上的蜘蛛。一个大一些的动物,从外形看像个拨号盘,已经被困在那里了。突出在所有这些东西之上的,是用整块石料雕凿成的一个漆黑的听筒,正仰面朝后倒下去,它就像个少见的神像或者神祇,笼罩了半个电话网,并且就要拉着所有的一切跟着自己一起坠向深渊。

第一页上列举的是“警告信号”。核威胁警报,空袭警报,化学威胁警报,解除警报。之后一页的各种规定艾德只是很快地扫了一眼,然后是“使用说明”。“为了双方的利益,并达到更好的通话效果:请长话短说!”这句话用的是粗体。艾德拨了紧急医疗救助的电话号码。一个声音响起,说自己是“问讯处”。这很奇怪,不过,也可能所有的服务都得通过问讯处。里面嗡嗡响,有一个什么计数器开始工作。不过让艾德迷惑不解的是另外一件事。他把灰色的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他出汗了。

“我的名字叫艾德加·本德勒,克劳斯纳企业疗养酒店的雇员,嗯……在希登塞岛,罗斯托克区,吕根县。”他说得很大声,并且拼写了地址。

“喂,请讲?”那个男人回答说,在这一刻,艾德明白了。

“雷鹑?”

“对不起,我听不清您说话。请说一下您有什么事。”

“雷鹑,你这只猪!”

“喂,您好?”

咔哒一声,占线的声音响起,在艾德的耳朵里轰鸣。克鲁索的胳膊无力地从空中摆过,耷拉了下去。“现在到处都是叛徒,包括电话里。什么都偷听,这些蒙昧主义者。大海也是个恶劣的叛徒,艾德,这个你以前知道吗?浪涌,浪涌,还有一段时间![2]”

克鲁索似乎在随口数着一些地方,他把这些地方叫作“根存在的地方”,普劳恩,哥达,佩奇,布吕恩,克拉科夫,库尔斯克,巴甫洛达尔,卡拉干达……[3]

外面,天黑下来。

艾德打开灯,从插座上扯下电暖炉的插头。他从吧台端来一杯水给克鲁索喝。

“水是最恶劣的叛徒,艾德。我是说,深水,这个你以前知道吗?”

他又咳嗽起来。他的情况更糟了。他的皮肤上出现了奇怪的斑点,黑眼圈一直蔓延到了脸颊上。

“可惜,很可惜,老洋葱。”克鲁索嘟囔着。

去吧台的路仿佛一下子变长了,艾德觉得自己在地板上踩出的沉闷的脚步声已经不足以给他注入信任感。那些房间慢慢地都下班了,旺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