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2/2页)
艾德不知道这些令人厌恶的胡思乱想是怎么钻进他脑子里去的。他摸摸额头。可能他夜里闻了太多的爱丝蕾邦,在克鲁索的脖颈上闻了太长时间,也许他就是疯了。
“洛沙!”
他们依然让克鲁索冲着波罗的海。
他那个物种的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活体样本,小心,小心!荒唐的想法现在开始对着台阶嘁嘁喳喳,艾德的脚非常规律地在那些台阶上出现,脚和台阶,数不清,哦不,当然不是,他数过,数过不止一次,在午休的时候,旺季最高峰来临之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294次小心,艾德心里那个声音嘁嘁喳喳地说。
到了楼梯最后悬在沙滩上的那段,伤者差点从士兵们手里滑脱。艾德能看见那些苏维埃肌肉的颤抖,看到军装下面的紧张,将军的手扭曲成奇怪的样子,大衣飘扬,猛然间,他就像是个滑稽的大个子木偶演员,手里的线上牵着的员工餐桌在舞动,一起舞动的还有这个漫长旺季里的所有故事,四个年轻的穿着水兵军装的仆从在一旁陪舞,也许是哈萨克人,对,哈萨克人会很合适,艾德心想。
他看见克鲁索的眼睛睁着——他的大脸,光滑苍白,眼神里都是怀疑,这是一张年轻的,但同时又疲惫不堪的脸,一张小孩脸上墓地似的眼神,那是——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脸。只有艾德和他自己的胡思乱想会这样看。
一开始并看不到船,只能看到那艘装甲巡洋舰,巨大的船笼罩在雾中,让艾德一开始以为这些人会用桌面推着克鲁索从水上过去,一直推到那个黑乎乎的,上面写着数字141的船身跟前。他还从来没有在海边见过这么大的船。船头处高耸入云,但甲板却好像高出水面没有多少,中间是两个独眼巨人的脑壳,上面伸出几根炮管,像标枪一样又细又长。然后,他看见了那艘舰载小艇。在北边不过一百米,艾德游泳的那个地方,那里的石头相对较少,让开了通向下面的路。
艾德想也没想,就把一只脚放在了船头上。他跟克鲁索是一起的,除了他还有谁。先是那些哈萨克人吓到了似的眼神(那一刻,他恨那些人),然后是搭在他肩上的将军的手。不是赞许,不是安慰。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艾德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画面。飘在空中的吊瓶。钢铁小船。交接点滴。员工餐桌的桌面放在坐板上时发出的沉闷、空洞的响声。一言不发地从他手中拿走提包的卫生员。将军半陷进沙地中的锃亮的鞋。一个海浪,他裤腿上被打湿的那一圈颜色变深了。他那个苏维埃裤腿上被打湿了的边——故事静止在这个画面上,这里面包含了整个的故事。
将军的手把他牢牢地钉在了海滩上。那边,舰载小艇已经被母舰收回,柴油马达发出轰鸣声,装甲巡洋舰,或者这个海上堡垒应该是的其他什么东西,慢慢地启动了,这边的他依然能感到那只手。他的身体沉重。为了给自己呆滞的动作一点表情,艾德垂下了目光。石头,海藻,腐烂的头发。沉重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柴油马达巨大的突突声也不见减弱,仿佛没有尽头。
然后就结束了。
港口的那个疯男孩,张着嘴,抬着胳膊,然后是炮声。车夫迈基在牲口棚里,拿着一个酒瓶,还有那匹熊马,然后是炮声。吧台夫妇,带着他们的箱子和包藏在灌木丛中,在谜一样的边界线正中,然后是炮声。克里斯?罗尔夫?辐条?炮声。厨师迈克和他的家人?在某个地方的兰波,既不是在看书,也不是在写东西?然后是炮声。莫娜和卡瓦洛在往南走的路上——罗马,那不勒斯,海洋博物馆[1],然后是炮声。
就像被打中了一样,艾德扑倒在地,脸埋在沙子里。海浪沉寂了几秒钟,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被雷击中了。将军也疯了。炮弹的飞行轨道肯定在高过他很多的地方,在高过陡崖、陆地很多的地方——被严密封锁的整个空间,到处是回响。他们居住的整个腐烂的空间。
又是一声炮响,海湾里的回声。
然后一声接一声,满怀敬意地排着队。这些炮就像是在模仿巨人临死前的心跳声。其间夹杂着轻轻的哨声,像是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在遥远的高空,几乎是在太空之中。只是并没有命中什么,没有爆炸。
每一次炸雷响,天空都被托起一点,空气涌入。充满让人沉醉的新鲜与纯净的苍穹。艾德尝到了沙子的味道,一些头发似的海藻粘在他脸上,他感到自己抽紧的心脏像是要散了架子。二十一声炸雷。也许是他失去了理智。他投降了,终于,他冲着沙子咯咯笑:礼炮,礼炮!
船难,礼炮!两个活门,礼炮!洗碗,礼炮!
礼炮!礼炮!
他明白了。那是一个信号。
这一切都可能沉没。
[1] 在那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