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第2/3页)
他回到洗碗间,放水。他取来盘子,刀叉和酒杯,开始用手在水池的底部打转。“你这个善良的人。你这个亲爱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在罗马长袍上擦干手,从房间里拿来笔记本。他看着笔记本纸页上的浅蓝色的方格纹。笔记本斜放在桌角上,一半在克龙巴赫那儿,一半在莫妮卡那儿。他把本子一会儿转到这儿,一会儿转到那儿,一会儿对着卡瓦洛,一会儿对着厨师迈克,最后对着自己。
看看,G送的。
他往前翻,摊开手掌摸着以前写的那些东西,他在抚摸它们。他在抚摸G。他现在能够只想她了。他毛糙的指尖能感觉到圆珠笔刻出的纹路,那些字就像是自己钻进了粗糙的木浆纸中。她走了,他想的是这个词的实际含义,走了。他看见她迈着小碎步,横穿铁轨。他把那三页写了字的纸从收据簿上撕下来,小心地夹进笔记本中。“你可以用我的音调。”
没有人了。他站起来,穿上台尔曼夹克,从到这儿来之后,他是第一次又穿上这个夹克,天已经足够冷,可以穿了。他再次确认门外或者院子里没有站着人,没有某个不打算对他那个歇业的牌子表示尊重的徒步旅行者。他现在就像一个隐士一样,满腹疑虑。一股强劲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上通向陡崖台阶的那条小路。
走路让他感到舒服。越往下走,波涛声越响,海浪轰鸣,什么东西怒吼起来,起先声音不大,然后越来越大,一起一伏的唿哨声,就好像将军的炮声上了轨道。克鲁索的瓶子,艾德心想。吹嘞,给鼹鼠都吹走嘞。
到后来,他无法再思想,只能够走。他按着太阳穴,就好像要回忆什么,或者用那种古老的,几乎已经没人再用的方式跟大海打招呼。无休无止的轰鸣声——现在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身体,想要抹去他的记忆。“我们走——在广阔的大海边,直——到——夕——阳——西下……”[1]母亲,父亲,孩子艾德走在中间,他们的脸白白的,发着光,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吕根岛格伦镇的沙滩上——唯一一个出来帮助他的回忆。
突然就走到了尽头。海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泥山,山崩留下的,朝海里翻滚进去很远,切断了大约超过一百米的海岸。几块一人多高的漂砾从里面伸出来,就像被掩埋住的巨人的脑袋,中间夹杂着连根拔起的灌木丛和树木。艾德记得三角洲就在他的脚前面,但是一点也辨别不出他的狐狸究竟埋在什么地方。
老家伙。
老伙计。
艾德仿佛看见他的狐狸用自己皮革样的身体保护着那个纸夹,他还听见那些诗在向他轻轻诉说,声音很小,从地底深处。他能够听得见每一个字,并且重复出那些字,很快,他说的话就已经跨越了那些诗行,远远地冲进海浪声中。他大声地冲着汹涌的波涛朗诵,他情绪激昂,差点掉下去。他吓了一跳,闭了嘴,明白过来:现在能够做的最起码的事,唯一一件事。为了洛沙,为了克鲁索。
三天后,11月12日晚上,他的笔记本写满了,一行行,每一个用于计算的格子里一行,写满了。他没有睡觉,不分昼夜地工作。有时在员工餐桌那儿,不过更多是在洗碗间,在洗大件的水池那儿,或者洗刀叉的水池那儿,总是换着来,有的时候在他这边,有时在克鲁索那边。“实际上你非常想沉进去,潜在里面,但是现在只要手在里面打转就已经足够了。……你会觉得只有损失,但实际上,你并没有真的失去什么,没有失去什么人,艾德,没有失去谁。你就继续轻轻地自言自语,用你的声音,直接叩响词语,用你的声音。上百次,对着自己的耳朵,然后你就能听见了……”
最后,艾德把所有的刀叉,锅,酒杯和碗盘又整个洗了一遍。他的手泡烂了,浮尸的手指。“我还要把集子弄完。没有比弄一个集子更棒的事了,你知道吗,艾德?”
他从吧台后面的活门下去,取了一摞有克劳斯纳抬头的信纸上来。他从柜子里取出克龙巴赫的“鱼雷”,开始工作。整个晚上,他都坐在打字机前。一些字母戴着血红色的小帽子。早晨,活干完了。也许不是逐字,也不是逐行,但是艾德能够听出来没写错,他听见了那个音调。“咱们两个人。”艾德喃喃地说。
写作掏空了他。那种感觉就好像这一生中再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他直接钻到床上,坠落进深深的、无梦的睡眠中。
晚上,他被犬吠声惊醒了。福斯坎普那些狗里的一只。它叫得很机械,没有停下的意思。可能是狐狸跑到了防护栅栏那里,艾德心想,或者野猪。或许只有动物了,动物和我。奇怪的是,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安心。他把自己裹紧,想再睡,但是敲门声响起。
监督委员会。
艾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没有动,仔细听着雨的声音。没有人。
然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艾德打开平台上的灯,从纱帘侧面朝外偷偷看去。门前站着的是那个好兵,穿着外出的军装,没有带枪。
“保重,艾德,祝你一切顺利。”好兵说。
“出了什么事?”艾德问。
“就是怕你明天不在这儿了,我才说保重。好了,保重。”
艾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摊开手掌放在门上。
“保重,”最后他喃喃地说,“我很抱歉。”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要抱歉。好兵转回身,消失在夜色中。艾德看着他的背影。他走的是近道,穿过斯万特维山谷的那条小路,直接通向兵营。
“保重。”
他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着。
然后,他拖着步子走进洗碗间,拿起装润手霜的瓶子。他的手指尖在蜕皮,两个甲床发炎了,非常小的红色突起。我用这个霜可能也是有点太多了,艾德心想。他把黏滑的润肤霜涂在手指中间,轻轻拍了拍手。寂静马上登场,给拍手声制造了障碍,寂静要求保持寂静,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艾德喃喃地说,但同时,拍手又让人愉快,让他的手变得温暖,血液在手指里嗡嗡作响。拍手给人勇气,于是,他继续拍手,同时漫无目的地在黑乎乎的克劳斯纳里转悠——就像一个被诅咒的幽灵,艾德想,身上的锁链哗啦啦响。他拍着手,眼前出现了艾滕伯格,克劳斯纳的创始人,骨灰被倒进海里的那个人,艾滕伯格,那个僵尸鬼,穿着修士服,沿着陡崖一路走去。有时,他会绝望地把脚插进沙子里,一大块地面断裂,滑进海里。这是他的报复,慢慢地,这个岛也会消失在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