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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从没坐过飞机吗?”
他摇摇头。“看啊!”他指着窗外压低声音叫道。
“嗯,”我说,“嗯,我看到了。我们好像在飞机上一样。”
“整个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他说。他满腔热情的样子看上去好可爱,我忍不住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提醒一句,我可在这儿,”妈妈说,“就坐在你身边。你的母亲,小时候牵着你的手领你迈出第一步的母亲哦。”
“是友谊之吻。”我提醒她,转过去也在她脸上来了一吻。
“感觉不特别像友谊。”格斯用刚能让我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当姿态高贵、钟爱隐喻的奥古斯塔斯变成吃惊的、兴奋的、单纯的格斯时,我完全无法抗拒。
我们先经过短暂的飞行到达底特律,然后下飞机,一辆小电瓶车接上我们,把我们送到去阿姆斯特丹的登机口。这班飞机上每个座椅背后都有电视,我们飞到云层之上后,奥古斯塔斯和我就算好播放时间,同时在我们各自的屏幕上开始看同一部爱情喜剧。可惜,尽管我们按下播放键的时间完全同步,他的电影却比我的早开始几秒钟,于是在每个好笑的地方,我还没听明白笑点是什么,他就已经哈哈大笑了。
根据妈妈的周全计划,我们应该在飞行的最后几个小时睡上一觉,因为飞机早上八点降落,这样我们到达市区后,就能直接投入战斗,汲取生命的精华 [1] 什么的。于是,看完一部电影后,妈妈、奥古斯塔斯和我都吃了点儿安眠药。妈妈几秒钟之内就坠入梦乡,而奥古斯塔斯和我还很清醒,我们一起看了会儿窗外。天空澄澈,虽然我们看不见太阳落下,但能看到天空上倒映的余晖。
“天哪,那可真美。”我喃喃自语。
“初升的太阳在她黯淡的眼中太过明亮。”他说,那是《无比美妙的痛苦》中的句子。
“可这不是初升的太阳。”我说。
“在别的地方是在初升。”过了片刻他说,“观察评论:要是能坐一架超快的飞机,满世界转着圈儿追赶日出一定棒极了。”
“而且还能活得长一点。”他听到这话歪着头看着我。“你不知道吗?是因为相对论什么的。”他还是很困惑的样子。“跟静止不动相比,我们飞快运动的时候,要衰老得慢些。所以,眼下时间对我们来说比地面上的人过得慢些。”
“大学妞儿,”他说,“脑瓜真好使。”
我翻了个白眼。他用(真的那只)膝盖碰了一下我的膝盖,我也回碰一下。“你困吗?”我问他。
“一点不困。”他说。
“哦,”我说,“我也不困。”安眠药和麻醉剂对我不像对一般人那样起作用。
“想再看个片儿吗?”他问,“这儿有一部海蓁时代的波特曼演的电影。”
“我想看个你没看过的。”
最后我们看了《斯巴达三百勇士》,是部战争片,讲述了三百个斯巴达人为了保卫斯巴达,与进攻的上万波斯大军血战的故事。奥古斯塔斯的电影又比我的开始得早,每当看到电影里某人惊心动魄地被杀的镜头,他就忍不住爆出一句“该死”或者“必杀”,听了几分钟后,我侧身把头伸过去靠在他肩膀上,看他的屏幕,于是我们终于可以真正一起看一部片子了。
《斯巴达三百勇士》的主演是一帮高大健壮、裸着油亮上身的年轻小伙子,所以倒不算特别虐待眼睛,但这片子基本上从头到尾挥舞着剑却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波斯人和斯巴达人的尸体堆积成山,可我搞不太明白为什么波斯人那么坏,斯巴达人那么牛。引用《无比美妙的痛苦》中的话:“当代性这种东西最擅长这样一种战斗:在这些战斗中没有人失去有任何价值的任何东西,也许只除了他们的生命。”这些火并的泰坦天神也正是如此。
电影快到结尾处,几乎每个人都死了,有这样一个疯狂的片段:斯巴达人把死者的尸体堆起来成为一座尸墙。死者成了阻挡波斯人进入斯巴达道路上的一座巨大路障。我觉得这样血流成河未免有些无谓,于是我转开一会儿视线,问奥古斯塔斯:“你觉得总共死了多少人?”
他挥挥手不搭理我。“嘘,嘘。这段太过瘾了。”
波斯人进攻了,他们必须爬上那堵死亡之墙,而斯巴达人占领着尸山顶上的制高点。随着殉难者的增加,死尸之墙越垒越高,于是愈发难爬,每个人都疯了一般地挥剑/射箭,血流之河从死亡之山上滔滔而下,等等。
我把头从他肩膀上挪开,从一片血红中暂时拔出眼来喘口气。我看着奥古斯塔斯看电影,他无法抑制地咧嘴傻笑着。我眯着眼偷看我自己的屏幕上波斯人和斯巴达人的尸体堆得越来越高。最后波斯人终于占领了斯巴达,我又去看奥古斯塔斯。好人刚输了战斗,而奥古斯塔斯看上去却一脸十足的快乐。我又依偎到他身边,但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战争最终落下帷幕。
片尾滚动字幕的时候,他摘下耳机说:“抱歉,我刚才完全被高贵的牺牲感动得七荤八素了。你刚说什么来着?”
“你觉得一共死了多少人?”
“你是说,那个虚构电影里死了多少虚构人物?不够多。”他开玩笑。
“不是,我是说,那个,自古以来。那个,你觉得自古以来一共死过多少人?”
“我碰巧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说,“目前活着的人有七十亿,死去的人大约有九百八十亿。”
“哦,”我说。我还以为,现在人口增长那么快,也许活着的人数会超过有史以来所有死去的人数呢。
“每个活人对应十四个死者。”他说。片尾的演员表还在滚动。我猜,一一标明所有尸体的身份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我的头仍靠在他肩上。“几年之前我研究过这个问题,”奥古斯塔斯继续说,“我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记住。我是指,如果我们有系统地给每个活着的人分配一定数量的尸体,活人的数量足够记住所有的死者吗?”
“够吗?”
“当然。任何人都能说出十四个死人的名字。可是我们作为哀悼者是杂乱无章的,于是,结果许多人记住了莎士比亚,而没有一个人记住他的第五十五首十四行诗所写的那个人。”
“嗯。”我说。
一分钟的静默,然后他问:“你想看会儿书吗?”我说当然。我拿出诗歌课布置的一首长诗来读,是艾伦·金斯堡的《嚎叫》。格斯在重读《无比美妙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他问:“写得好吗?”
“这首诗?”我问。
“嗯。”
“哦,好极了。诗里的这帮家伙嗑的药比我还多。《无比美妙的痛苦》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