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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知道他先前为什么闭口不谈:跟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ICU里的样子的理由一样。我根本无法对他生气,一点儿也不。直到现在,我自己所爱的人成了手榴弹,我才明白,自己先前拼命想保护别人,不让他们因我即将粉身碎骨而受到伤害有多么傻:我没法停止爱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我也不想停止爱他。

“这不公平,”我说,“这真是太他妈不公平了。”

“这世界,”他说,“不是满足心愿的大工厂啊。”随后,他突然难以自制地落下泪来,只是短短一刻,他的啜泣声无力地回响着,就像没有闪电相伴的一阵雷鸣,其深可畏惧的狂暴,倒常常会被挨痛受苦界的业余人士误认为软弱。后来,他把我拉到面前,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寸远,坚决地说:“我会战斗到底。我会为了你战斗到底。你别担心我,海蓁·格蕾丝,我没事。我会找到办法,长长久久地待在你身边,让你心烦。”

我在哭。但即使这个时候,他仍然强壮有力,把我抱得紧紧的,我能看到他环抱着我的胳膊上坚实的肌肉。他说:“我很抱歉。你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我保证。”他又挑起一边嘴角微笑起来。

他吻了我的额头,然后,我感觉到他强健的胸膛稍稍瘪下去一点点。“我猜我到底还是有那么个‘致命弱点’。”

过了一会儿,我拽着他到床边,我们一起躺在床上,他告诉我,他本来已经开始接受保守性化疗,但为了来阿姆斯特丹,他半途放弃了。他父母非常生气,一直想要说服他,直到那天早上,我在他家屋外听到他尖叫说身体属于他自己。“我们可以重新安排时间的。”我说。

“不,不可能的,”他回答,“反正,化疗也没起作用。我能感觉到,没用。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全是鬼扯,整个这一套。”我说。

“等我回了家,他们会试试别的治疗方案。他们总有新方案。”

“是啊。”我说。我自己也当够了做实验用的针插。

“说起来,我多少欺骗了你,让你以为爱上了个健康人。”他说。

我耸耸肩:“我也会对你做同样的事。”

“不,你不会的。不过我们不可能都跟你一样了不起。”他吻了我,然后皱起眉头。

“疼吗?”我问。

“不。没事。”他盯着天花板注视良久,才开口,“我喜欢这个世界。我喜欢喝香槟。我喜欢不抽烟。我喜欢荷兰人说荷兰语的声音。而现在……我甚至连一场战役都没有,连作战的机会都没有。”

“你和癌症作战,”我说,“那就是你的战役,你会一直战斗到底。”我对他说。我其实很讨厌人们总想夸我鼓励我,做好准备与病魔战斗,但我也这么对他了。“你会……你会……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现在这就是你的战争。”我都鄙视自己这滥情伤感的调调,但我还能拿出什么别的呢?

“好一场战争。”他心灰意懒地说,“我在向什么开战?我的癌症。我的癌症又是什么呢?我的癌症就是我。肿瘤是我的一部分。毋庸置疑,就像我的脑子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一样。这是一场内战啊,海蓁·格蕾丝,胜败已经注定了。”

“格斯。”我说,可我什么别的也说不出了。他太聪明了,我所能提供的种种安慰都无法真正安慰他。

“好啦。”他说。但并不好。片刻之后,他说:“如果你去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那个地方我真的很想去——可是骗谁呢?你和我谁也没办法走完博物馆。不过我们出发前,我还是去网上看了那儿的展览。如果你要去那儿(希望有一天你能去),你会看到许多以死人为主题的绘画作品。你会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会看到一个脖子被刺的老兄,还会看到人们死于海上,死于战场,烈士和殉难者纷纷亮相。可是画里,没有,一个,得癌,的,小孩。没有因瘟疫天花或者黄热病之类而挂掉的家伙,因为疾病没什么光荣之处。它没有意义。因病而死毫无荣耀可言。”

亚伯拉罕·马斯洛,我谨为你引荐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此人的存在性求知欲令他那些丰衣足食、备受关爱的健康同胞们相形见绌。当大众都过着纵情消费、醉生梦死的生活时,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却在从远方审视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的艺术品。

“怎么?”过了一会儿奥古斯塔斯问。

“没事,”我说,“我只是……”我说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他弯起一半嘴唇微笑起来,他的鼻子离我的鼻子近在咫尺。“这种感觉是相互的。我认为你没法把它忘掉,也没法不把我当作快死的人来看待。”

“我可没觉得你快死了。”我说,“我觉得你只是偶染癌之微恙。”

他微笑起来。绞架下的幽默。“我坐在一辆一直往上的过山车上呢。”他说。

“我得一直跟你在一起往上,我有这个特权,也有这个责任。”我说。

“如果我想亲热,会不会荒唐透顶?”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说,“只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