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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特斯,”他说,“你在哪儿呢,老兄?”

“他睡着了。”我说,我的嗓音哽住了。艾萨克摇摇头,谁也没说话。

“真操蛋。”一秒钟后艾萨克说。他妈妈拉出一把椅子,领着他走到椅子前面。他坐下来。

“我还是可以在《以暴制暴》里把你的瞎屁股打得落花流水。”奥古斯塔斯说,他没转过来看我们。药物让他的语速慢了一些,但也只是慢到跟正常人的语速一样。

“我非常肯定所有的屁股都是瞎的。”艾萨克回答。他伸出双手寻找他妈妈。他妈妈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然后他们走到沙发那边,格斯和艾萨克笨拙地拥抱了一下。“你感觉怎么样?”艾萨克问。

“不管吃什么都觉得有一股硬币味儿。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就像坐在一辆一直往上的过山车上呢,小家伙。”格斯答道。艾萨克笑了起来。“你眼睛怎么样?”

“哦,好极了。”艾萨克说,“我是说,唯一的问题是它们不长在我头上了。”

“棒极了,可不是嘛。”格斯说,“倒不是故意想压你一头什么的,不过我全身上下全是癌细胞了。”

“听说了。”艾萨克说,使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摸索着找格斯的手,却只摸到了他的大腿。

“我时日无多了。”格斯说。

艾萨克的妈妈拿过来两把餐椅,艾萨克和我在格斯身边坐下。我握着格斯的手,在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地方轻轻画着圈。

大人们去地下室互诉同情什么的,只留下我们三个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奥古斯塔斯朝我们转过头来,他清醒得很慢。“莫妮卡怎么样?”他问。

“她一次也没联系过我。”艾萨克说,“没有卡片,没有电邮。我现在有个机器,可以帮我读电子邮件,棒极了。我还可以自己调声音的性别和口音什么的。”

“看来我可以,比方说,给你发个色情小说,然后你能让一个德国老男人的声音读给你听?”

“正是如此。”艾萨克说,“不过摆弄这机器还得要我妈帮忙,所以你那个德国色情文学还是等一两个礼拜再说吧。”

“她难道连短信也没发一个,问问你怎么样之类的?”我问。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公平得登峰造极、不可理喻。

“彻头彻尾的无线电静默。”艾萨克说。

“荒谬。”我说。

“我已经不去想这事儿了。我没时间交女朋友。我就像是在全职做一份‘学习怎么当瞎子’的工作。”

格斯又转开脸,透过窗户,注视着后院里的露台。他合上眼睛。

艾萨克问我怎么样,我说我很好,他告诉我互助小组新来了一个声音非常热辣的女孩,他需要我去帮他看看,她长得是不是也那么热辣。然后,突然,奥古斯塔斯没头没脑地说:“不能就那么对前男友不闻不问了——在他两只眼睛从那见鬼的脑袋上被切掉之后,不能那样。”

“只有一……”艾萨克开口。

“海蓁·格蕾丝,你有四块钱吗?”格斯问。

“哦,”我说,“有吧……怎么?”

“好极了。我的腿就在咖啡桌下面,帮我找找。”他说。格斯支起身体,慢慢挪到沙发边缘,我把他的义肢递给他,他用慢动作安上。

我扶他站起来,然后借一只胳膊给艾萨克,带着他绕过那些突然变得碍事起来的家具。同时我意识到,几年来,我竟然第一次成了房间里最健康的人。

我开车,奥古斯塔斯坐在副驾驶座上,艾萨克坐后排。我们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停下,遵照奥古斯塔斯的指示,我下车买了一打鸡蛋,而他和艾萨克就坐在车里等我。然后,艾萨克凭记忆指路,带我们来到莫妮卡家,那是一座乏味得嚣张的两层楼房,就在犹太人社区中心旁边。莫妮卡那辆翠绿色宽轮距的九十年代款庞蒂亚克火鸟就趴在车道上。

“到了吗?”艾萨克感觉到我停了车,问道。

“哦,到了,”奥古斯塔斯说,“你知道它看起来什么样吗,艾萨克?就像我们还蠢得怀有希望时所有的希望加在一起。”

“那她在家吗?”

格斯慢慢地回过头去看着艾萨克。“谁管她在不在家?这事儿跟她无关,只跟你有关。”格斯抓起放在膝头的鸡蛋盒,打开车门,拖着两腿下车,走到街上。他帮艾萨克打开车门,我从反光镜里看着格斯把艾萨克扶下车,他们俩肩碰肩互相倚靠着,从肩往下又逐渐分开,就像祈祷时手掌并不完全合拢的双手。

我摇下车窗,从车里往外看,因为随意破坏他人财产这种汪达尔 [1] 人作风让我紧张。他们朝那辆车走了几步,然后格斯打开鸡蛋盒,递给艾萨克一个鸡蛋。艾萨克扔了出去,没打着车,离车足足有四十英尺。

“偏左一点。”格斯说。

“我扔得偏左了一点还是我需要往偏左一点瞄准?”

“偏左一点瞄准。”艾萨克抡圆了胳膊。“再左一点。”艾萨克又抡了一次。“对了,非常好。这次用力扔。”格斯再递给他一个鸡蛋,艾萨克扔了出去,那个蛋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从车顶上飞过去,砸在房子平缓的屋顶上摔得稀烂。“正中靶心!”格斯说。

“真的?”艾萨克兴奋地问。

“没有。你扔到车那边了,差不多远了二十英尺。还是要用力扔,但要低些。另外,稍微再往右一点。”艾萨克侧身伸手从格斯捧着的蛋盒里拿了一个蛋,扔了出去,砸中了一盏尾灯。“对了!”格斯说,“中了!尾灯!”

艾萨克再去拿一个蛋,这次扔得太偏右;然后又一个,又太低了;然后再一个,正中后挡风玻璃。接下来,他一连三个准准地砸到了后备厢。“海蓁·格蕾丝,”格斯回头冲我嚷道,“照张照片,等以后发明了机器眼,艾萨克就能看到这一幕了。”我直起身子,人还坐在车里,但胳膊从车窗伸出去,胳膊肘搁在车顶上用手机照了一张:奥古斯塔斯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勾起的半边嘴角上挂着令人心动的微笑,一个空了大半的粉红色鸡蛋盒顶在他头上。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艾萨克肩上,艾萨克的墨镜并没有完全朝着镜头。在他们身后,绿色火鸟的挡风玻璃和保险杠上,鸡蛋黄正缓缓往下流淌。再后面,一扇门打开了。

“怎么了?”我拍完那张照片之后片刻,一个中年妇女嚷道,“这究竟是——”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夫人,”奥古斯塔斯对她点点头说,“您女儿的车刚被一位盲人扔了鸡蛋,这是咎由自取。请您关上门,回到屋里去,否则我们就要被迫报警了。”踌躇片刻之后,莫妮卡的妈妈关上门,消失了。艾萨克飞快地把剩下三个鸡蛋一连串扔了出去,然后格斯领着他回车上。“瞧,艾萨克,你只要——我们现在走到马路牙子了——你只要把正当合法的感觉从他们身上剥夺,只要把事情颠倒,让他们觉得在那儿旁观自己的车被扔鸡蛋才是犯罪——再走几步——他们就会迷惑、害怕、担心,他们就会回到——车门把手就在你面前——回到自己绝望得无声无息的生活里去。”说完这番话,格斯匆匆绕过车前,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座。车门关上了,我发动汽车,咆哮着开出几百英尺后,我发现自己正冲一条死胡同而去。我赶紧掉头,再次从莫妮卡家门口飞速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