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第29/35页)
我从神甫的应答以及他俩会意的表示,明白了关于躯体的复活曾经是他俩之间所争执的重要问题中的一个。我还发现,我正开始重视起朱丽的宗教信仰来,觉得她的这种信仰颇接近理智。
她对自己的这些看法情有独钟,以致她虽然没有坚持过去的种种观点,但若是批驳她的任何一个她目前状况下所极其珍视的观点的话,都会让她痛心不已的。她说道:“我无数次地在行善事时,都默默地想着我母亲也在场,她了解自己女儿的心,赞同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在去世的亲人注视下做善事,那活着是多么的开心啊!这表明亲人虽死,但心却与我们紧密相连。”您可以想象得出,朱丽在说这番话时,把克莱尔的手攥得有多么的紧。
尽管神甫回答一切问题时柔声细气,措辞谨慎,而且还装作自己的观点与她的观点并无相悖之处,生怕自己不作应答会产生误会,使她误以为沉默就是认同,但他时刻不忘自己是一名神职人员,必须阐明自己对来世的看法,这一看法与朱丽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说道,幸福之人的灵魂所关心的唯一的事情,是上帝的伟大、光荣和权威;默祷上帝可以消除人的一切往事;人死之后,不会再相逢,彼此互不相识,即使身在天上也是如此,何况在天上看到令人陶醉的情景,也就不再会去想尘世间的往事了。
“也许会是您说的那样,”朱丽回答道,“我们卑微的思想与上帝的精髓相去甚远,即使我们在默祷上帝,我们也难以想象它对我们所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我现在只能根据自己的想法来考虑问题,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我感到有一些感情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一想到我会失去它们,我就受不了。我甚至还替自己的希望创造某种论据。我心想,我的幸福有一部分源自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我将会回忆我在人间的所作所为;我也将怀念我曾非常喜爱的那些人;他们仍将是我所非常喜欢的人:如果再也见[33]不到他们了,那将会使我痛苦不堪的,幸福之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一天的谈话就是这么进行的。这一天,朱丽的心境从未这么清静、闲适、充满希望过,按神甫的说法,她已提前进入了祉福者的行列,提前享受到了祉福者的安宁。她从未像这一天那样温馨、真挚、温情、可爱过,总之,她又回到了她没病时的模样。她讲话说事,总是那么合情而又合理,总是带着智者的坚定与基督徒的温情;她既不矫揉造作,又不夸大其词,出言训人;她用语朴实无华,发自内心,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句句皆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说她有时会强忍着剧痛不哼一声,那并不是在假装坚强,而是害怕自己身边的人看了心里难受;当死亡的恐惧使她一时间吓得面色苍白时,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害怕,也愿听听别人的安慰。当她一缓过劲儿来时,她便反过来去安慰别人。大家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她已恢复了平静,因为她那温柔可人的神情已经告诉了大家。她绝非强颜欢笑,她的说笑颇为动人,大家嘴上虽挂着笑容,但眼里却溢满泪水。她明白,如果不克制住对死亡的恐惧,她就无法享受即将失去的东西,所以她才表现得比平时更开心,甚至比身体健康时更可爱,而她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最迷人的一天。傍晚时分,她又突感不适,虽然这次没有上午的那一次那么严重,但却使她无法与孩子们在一起再多待上一会儿。这时候,她发现昂丽埃特模样大变。我们便告诉她说,昂丽埃特老一个劲儿地在哭,茶不思饭不想的。她便看着克莱尔说道:“这可不行,这会把身体搞坏的。”
她感到自己已完全恢复常态之后,便希望大家在她的房间里用晚餐。同中午饭时一样,医生也在。芳松一般是邀请她时她才来与我们同桌共餐的,可这一次她却是不请自来了。朱丽发现后,莞尔一笑,对她说道:“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同我们一起吃一次饭吧;你日后与你丈夫相处的时间要比同你女主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的。”然后,她又对我说道:“我用不着嘱托您要多多关照克洛德·阿奈特。”我赶忙回答道:“您放心好了,凡是您曾眷顾的人,不用您说,我都会好好关照的。”
晚餐的气氛比我预想的还要轻松愉快。朱丽发现自己可以忍受灯光的刺激,便让把餐桌挪近她的病榻旁,而且她的胃口大开,就她当时的身体状况而言,这简直不可思议。医生觉得不必限制她的饮食,便给她夹了一块鸡胸脯肉。她反对道:“不,我想吃费拉鱼[34]。”我们便给了她一小块,她便就着一点面包吃着,觉得味道好极了。当她吃鱼的时候,德·奥尔伯夫人一直在盯着她看,您要是在场,亲眼看到这一情景就好了,让我描述我可真描述不出来。她并没因为吃了东西而有所不适,反而一直到晚餐结束,都显得精神很好。她的心情甚至好到发现我竟然已很久没有喝外国酒了,于是,便用责备的口气说:“给男士们上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她从医生的表情看出,他正期待着喝点货真价实的西班牙葡萄酒,便微微一笑,看了看她表姐。我发现克莱尔对这一切并不怎么留意,只见她时不时地心里不安地忽而看看朱丽,忽而又看看芳松,眼神似乎在向她俩说点什么或问点什么。
酒迟迟未能送上来。仆人们白忙乎一通,怎么也找不到酒窖的钥匙。我断定,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钥匙在男爵的贴身仆人手中,被他无意之中带走了。还有人说,这显然是原本只够喝一天的酒,却一连撑了五天,所以尽管这几天天天熬夜,但却没人发现没酒了,该去买了[35]。医生因而大失所望。至于我么,无论这种疏忽是因为悲伤的氛围造成的,还是由于对仆人们疏于管理造成的,我都对雇佣这种漫不经心的仆人感到汗颜。我让人把酒窖门撬开,并下令说,从今往后,大家都可随意去取酒,想喝就喝。
酒送上来了,大家都喝了点。人人都在称赞是好酒。朱丽也想喝点;她要了一小勺,掺上了水;医生却替她把酒倒在一只酒杯里,没有掺水。这时候,克莱尔与芳松频频地互递眼色,但都是偷偷地匆匆一瞥,怕“说”得太多。
朱丽因为忌食,体弱,而且平时就注意节制饮食,所以不胜酒力。她说道:“啊!我被你们给灌醉了!等了这么久,才把酒送上来,其实,就别喝算了,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讨厌的。”确实,她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但却同平时一样,说话仍很有条理,只不过是语速比平时快得多。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满脸通红;眼睛也只是因为久病不愈而并不闪闪发亮;除了面色有点苍白而外,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健康的人一样。可是,此时此刻,克莱尔却明显地在焦虑不安。她用担心的目光轮流地看看朱丽,看看我,看看芳松,但更多的是在看着医生;她的这些目光表明,她想问点什么,但却又不敢去问。她总像是在欲言又止,生怕问了之后,会得到一个不好的回答;她的焦虑不安已十分明显,仿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