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四(第2/3页)

“那这里到底是在干什么?”

“这个嘛,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做买卖吧。因为你看啊,这样就可以赚到钱呢。”

我们同时看向玻璃容器,里面没有大额的纸币。淡蓝色的玻璃把装在里面的钱也染成了相同的颜色。玻璃容器后面就是倾诉小屋。在老旧乏味的房间里,只有它的存在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大概情况已经清楚了吧?”

小谦问我。

“嗯,差不多吧。”

我含糊其词地点点头。其实,我比刚走进这间屋子时更糊涂了。

“怎么样?进去看看?”

“你一直这样催她,也太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不是自发自愿,就算进去了也会觉得很无聊啊。”

美登利小姐面带微笑地说。小谦把两手烘在暖炉上,等着我的回答。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个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夹着一只皮质公文包,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我猜测他一定是来倾诉的客人,立刻站起身。

“耽误你们的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要是磨磨蹭蹭的,会影响到其他客人,所以今天就先告辞了。当然,我不是不喜欢倾诉小屋,相反,我很感兴趣。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解消化。冒冒失失地突然上门,两位还这么热情地招待我,真是感谢。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一定!”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抱起围巾和大衣就要出门。

“我送送你吧?回去的路认识吗?”

小谦在身后问道。

“不,不用了。”

我连忙说。

美登利小姐欲言又止,默默地把毛线球从右手换到左手。

转身关门时,我看到那个男人正弯着腰往倾诉小屋里钻。

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发生的一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早晨醒来的瞬间,工作的空隙,站在电车站台上发呆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想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算是面对再麻烦的工作,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前辈和同事,再怎么痛的背部的病灶,只要一想到倾诉小屋,它们都失去了真实感觉。

因此,当我在学校的电梯里和美知男狭路相逢时,并没有乱了阵脚。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偶遇的好运气呢。”

美知男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但我默不作声。他说得没错,我是大学职员,他是同一所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两个人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从未在工作时间见过面。到了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见面的必要时,却这么偶然地遇上了。

“几楼?”

美知男问我。

“十六楼。”

如果此刻我们仍在热恋之中,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假惺惺的拥抱吧。然后在电梯停下时,慌忙把身体移开,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接着他走向病房,用触摸过我的手往患者的鼻子里插管,往肛门里注射液体,或是把肺部的积水抽掉。对,就是那样。

“那我先走了。”

美知男冲我挥一挥手。从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听诊器不住地摇晃。

接受牵引治疗的二十分钟成为我细细回忆那个夜晚的宝贵时间。越是身体被束缚、失去自由,人的记忆就越能集中到某一点上。从美登利小姐在超市里的样子,到产业道路、公园、通往树林的道路、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的气氛、小谦的声音和样貌、织到一半的毛线球,还有倾诉小屋的形状,所有的一切在记忆中都连接在了一起。它们组成完整的记忆,缺一不可。

滑轮车依旧一边发出缺乏润滑的刺耳声音,一边牵扯着我的脊椎。一闭上眼睛,六边形柱体的深褐色表面就浮现在眼前。油漆渗透到木纹表面的每一个角落,光滑得没有一枚指纹。仔细观察后,发现转角的地方分别装有三块合页。合页看起来很结实,用螺丝紧紧地固定住。我侧耳倾听,想要听听里面有没有说话声。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只有滑轮车嘎吱作响的声音。

“小姐……”

我睁开眼,发现护士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与我四目相对。白大褂的身后是一片冬日的阳光。

“治疗已经结束了哦。”

护士拆除绑在我身上的皮带和金属件。

“再去那边打一针就可以回去了。”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和肩膀,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自由。

事实证明,小谦的担心是对的。后来我在树林中迷失方向,一直找不到回运动公园的路。树林里全是相同的高大树木,完全没有鸟巢、指路牌或是休息处之类可以当作记号的东西,冷冷清清。

星期五的晚上,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在六边形柱体里说什么,但打定主意要去再度拜访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当然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找到那个地方。走到运动公园为止的路线完全没有问题,都是平时已经熟悉的环境。可是一踏进那片树林,就感觉光线暗下来,空气也变得凛冽,我的记忆被扰乱了。美登利小姐她们竟然能那么轻车熟路地穿过这片树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怀疑是不是有隐蔽的记号,于是仔细检查了覆盖在落叶下面的泥地和树枝的分叉,但是徒劳无获。

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往树林深处走。虽然独自一人,但不感到恐惧。虽然中午没吃饭,但也不觉得饿。虽然空气凛冽,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四周没有其他人。如果还有别人走在这片树林里,那一定也是去倾诉小屋的人——不知为何,我毫无根据地就是这么相信的。

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花的时间足有上次尾随时的三倍之多,每次抬头望天都发现月亮挂在同一个位置。脚边全是落叶,令我不禁担心自己的丝袜有没有被刮破。虽然不觉得冷,但手指、指尖和嘴唇都开始发麻。不管我往哪个方向走,出现在眼前的都只是一根又一根的光滑的树干。

看来是找不到了,我心想。

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黑暗的彼端出现了那片照亮建筑群的灯光。

走进六边形柱体所在的那个房间,发现里面的情况跟上次有所不同。美登利小姐和小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陌生人围坐在暖炉四周。椅子的朝向没有规律,应该是他们按各自的喜好随意摆放的,不过隐约遵守着某种顺序。一数,一共有九个人。

每个人的年龄、性别和打扮都各不相同。既有老爷爷,也有少女,既有穿滑雪外套的人,也有穿毛领长大衣的人。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沉默不语。没有人看书,没有人写字,也没有人打瞌睡。在我进屋的一瞬,他们的表情一震,但随即又转了回去,盯着空中的某一点。我在一个身穿建筑工地工作服的大叔旁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