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3页)
这时,女佣拉开不到一米的小门,走进房间,先向宗助正式行了一礼,才把一个像果碟般的木盘放在宗助面前,又在主人面前放了一个同样的木盘,便安静地退了下去。木盘上放着一个橡皮球大小的“田舍馒头”(5) ,旁边还有一根极粗的牙签,大约有普通牙签的两倍粗。
“来,趁热吃吧。”房东说。宗助这才发现馒头是新蒸出来的,不禁用新奇的目光打量黄色的馒头皮。
“哦,这不是刚刚蒸的。”房东又说,“不瞒您说,昨晚我到一个地方去,当时半开玩笑称赞他们的馒头做得好吃,结果对方就叫我带回来当礼物。那时馒头好热啊。现在是因为想吃,才叫人重新蒸过。”
房东不用筷子也不用牙签,而是直接用手把馒头掰开,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宗助便也模仿房东,用手抓着馒头吃了起来。
两人一起吃馒头的这段时间,房东说起昨晚在餐厅遇到一位与众不同的艺伎。据说她对袖珍本《论语》情有独钟,不论搭乘火车还是出去游玩,总要带一册袖珍本《论语》藏在怀里。
“而且还听说啊,孔子的门人当中,她最欣赏子路。有人问她理由,她说,因为子路是个非常诚实的人,譬如他学到新知还没来得及亲身实践,若又听到另一种新知,他会非常苦恼。老实说,我对子路不太熟悉,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我想到,譬如我们喜欢上某人,还没跟她结为夫妇,又喜欢上另一人,我们因此会感到苦恼,这不是跟子路的烦恼一样吗?像这样的疑问,我倒是很想向那位艺伎请教一下……”
诸如此类的话题,房东说起来轻松自在,毫不在意。从他的态度来看,平时应是经常出入这类场所,早已感受不到这种地方带来的精神刺激了。又因为习惯已经养成,所以才经常重复相同的行为,每月都得数度进出这种场所。宗助耐心聆听后才明白,就连房东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有时也会对尽情欢乐感到疲累,而需要躲进书房让精神获得舒缓。
说起这类玩乐之事,宗助倒也不是一无所知,现在听了房东的叙述,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装出深感兴趣的样子。而房东对他这种平淡的反应,反而十分赞赏。房东似乎已从宗助平凡的谈吐中,嗅出他曾经绽放过异彩的往日。不过房东也发现,宗助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便很快地换了话题,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心存谦让,而不是出于交际手腕,故而宗助也并没感到任何不快。
不一会儿,两人谈到小六,房东针对这名青年提出几个自己观察所得的看法,这些意见竟是身为同胞兄长的宗助从没想到的。不论房东说的是否正确,宗助听着觉得言之有理。譬如房东问宗助:“小六这孩子的想法复杂又不切实际,跟他年龄不太相称,但另一方面,他又像个小孩,毫无遮掩地表现自己的幼稚与单纯,对吧?”宗助立即点头表示赞同,说:“只受过学校教育,没经历过社会洗礼的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有这种倾向吧。”
“没错!反过来看,只接受过社会洗礼却没受过学校教育的人,虽能发挥复杂的性格,思想却永远都像幼儿。这种人,反而更叫人棘手呢。”
说到这儿,房东笑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让他到我这儿来当书生,您看如何?或许能让他有机会接受些社会教育吧。”房东家原本有一名书生,但在房东的狗儿生病住院前一个月,书生通过了征兵体检,去当兵了。现在房东家里连一名书生也没有。
宗助心里很高兴,没想到自己还未主动帮小六寻找安身的场所,如此大好机会竟与春季同时从天而降。另一方面,房东突然提出这种建议,也令宗助有点惊慌,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向社会积极寻求善意与关怀。但他心里很明白,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尽早把弟弟交给坂井比较好,如此一来,自己的手头也能宽松一些,再加上安之助的补助,小六就能如愿接受高等教育了。于是,宗助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坂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听着,并且连声应道:“原来如此。”听到最后,坂井很干脆地说:“这样挺好的。”说到这儿,这件事就算讲定了。
宗助觉得自己似乎该回家了,便向主人告辞,不料房东却挽留他说:“再多坐一会儿吧。”接着又说:“现在昼长夜短,其实现在刚到黄昏呢。”说着,还拿出手表给宗助看。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宗助离去后,自己会很无聊吧。宗助也寻思着,反正回家之后,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便又坐下,燃起一根味道极强的香烟抽了起来。坐了一会儿,宗助才学着房东的模样,悠闲地靠坐在柔软的坐垫上。
这时房东又从小六联想到自己,只听他说:“哎呀,家里有个弟弟什么的,实在也真烦人。像我以前就照顾过一个流氓似的家伙呢。”房东这才向宗助诉苦说,他弟弟上大学的时候只会乱花钱,说完,又把他弟弟的大学生活跟自己学生时代的朴实两相对比,说了不少想法。宗助对房东那个爱出风头的弟弟很好奇,向房东提出许多问题,譬如他后来从事哪种行业、发展如何等,主要是想证实一下诡异的命运究竟把房东的弟弟带到哪儿去了。
“冒险家!”房东突然没头没脑地吐出这个名词。原来,房东的弟弟毕业后,被他哥哥介绍到某家银行去上班,但是弟弟整天开口闭口总爱说:“我必须赚大钱才行。”不久,日俄战争结束了,弟弟表示要出去开展宏图大业,也不听哥哥劝阻,就跑到了中国东北。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呢?据说是在辽河上经营大规模运输事业,专门运送豆饼、豆渣之类的货物。但那事业没搞多久,就砸锅了。房东的弟弟原本并不是老板,可是公司进行最后清算之后才发现,他也赔了很多钱。如此一来,事业当然做不下去,连带他也失去立足之地,在东北更是待不下去了。
“之后,我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不过后来打听了一下,总算得知他的下落,可真让我大吃一惊啊。他居然跑到蒙古流浪了。也不知他究竟多爱冒险,可我听了,还是感觉那种地方很危险呢。然而两地相隔那么远,我也只好随他去了。刚到那边的时候,他偶尔还会来信,据说蒙古那边很缺水,天热的时候,只能用泥沟里的脏水洒在路上,要是连沟里都没水了,就只能洒马尿,所以那边的路上臭得要命。嗯,寄来的信里大概都写着这类事情……当然,也跟我提过钱的事啦,不过东京跟蒙古相差十万八千里,就算来信提起,不去理会他,也就没事了。所以说,相距遥远也是有好处的。只是啊,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家伙居然在去年底突然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