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7/7页)
“那天真的好热。医院里闷热得不得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跑了出来……你那天为什么蹲在这儿呢?”
“因为太热啊。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野野宫,见完之后,我就在那个位置发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是因为见到野野宫,才觉得心里空虚吗?”
“不,倒也不是。”说到这儿,三四郎看了美祢子的脸一眼,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说到野野宫,他今天可辛苦了。”
“嗯,难得他还穿了大礼服。真是苦了他,因为要从早穿到晚呢。”
“不过他表现得非常得意,不是吗?”
“谁得意?你是说野野宫?……你也太过分啦。”
“怎么说?”
“因为啊,他才不是那种当个运动会记分员就得意扬扬的人呢。”
听到这话,三四郎又换了个话题。
“刚才他到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你是说在会场里?”
“嗯,在运动场的栅栏前面。”刚说完,三四郎就想收回这句话。“嗯。”女人只答了一个字,便转眼凝视男人的面孔,她的下唇微微翘起,有点想笑的模样。三四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正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女人却先开口了。
“上次的手绘明信片,你还没给我回信呢。”
三四郎慌忙回答:“我会写的。”但女人既没说“给我写信”,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位画家叫作原口,你知道吗?”女人又问。
“不知道。”
“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那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运动会了。野野宫先生特别叮嘱我们,说他会给大家写生,叫我们都要小心,不要被他画进漫画里。”
说完,美祢子走到三四郎身边坐下。三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白痴。
“良子不跟她哥哥一起回去吗?”
“想一起回去也不行呀。良子从昨天起已搬到我家来了。”三四郎这时才从美祢子嘴里听说野野宫的母亲回老家去了。据说野野宫的母亲一走,他立刻就跟妹妹商量决定,他自己搬出大久保的房子,另外找个寄宿家庭借住,良子则暂时从美祢子家来往于学校。
野野宫这种轻松豁达的做法,倒是令三四郎颇感讶异。既然这么轻易就能重新去过寄宿生活,当初又何必把家眷接来,当他的一家之主?别的不说,光是那些锅碗瓢盆、炉子、水桶之类的生活用品,都要怎么处理呢?三四郎忍不住杞人忧天起来,但他继而又想,这些都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再说,野野宫现在从家长的位置退下来,变回一介书生的身份,这就表示,他已跟家族制度远离了一步,如此一来,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也就顺势被拉远了,这岂不是好事一桩?只不过,良子现在住进了美祢子家,他们兄妹之间必定频繁联系,野野宫也必定经常往来于美祢子家,他跟美祢子的关系也就会逐渐发生变化。所以说,谁也不能保证他永远都不放弃现在这种寄宿生活吧。
三四郎一面在脑中描绘充满问号的未来,一面跟美祢子闲聊,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但同时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所以心里非常痛苦。好在这时良子回来了。两个女人商量着要不要再回去观看比赛,但又考虑到秋天的白昼越来越短,太阳下山之后,广阔的野外就会越来越冷。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一起回家。
三四郎打算跟两个女人告别后独自返回宿舍。但是三个人凑在一块儿,都慢吞吞地边走边聊,他也找不到机会停下脚步道别。眼前这情景,看起来就像两个女人拖着他往前走似的。而三四郎也觉得自己似乎非常愿意被两个女人拖着往前走。不一会儿,他紧跟着两人从池畔绕过图书馆,来到斜对角的赤门前面。
“听说你哥哥搬去寄宿了。”三四郎向良子问道。
“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把人家硬塞给美祢子小姐,很过分吧。”良子很快地回答,像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似的。三四郎正要答话,美祢子却先开口了。
“宗八先生那样的人,用我们的想法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站在高处,脑袋里想的都是大事。”美祢子对野野宫极力赞扬。良子默不作声地听着。
做学问的人避开烦琐的俗事,咬着牙忍耐最低限度的简单生活,这一切,都是为了研究工作,是很无奈的。像野野宫这种人,现在从事着国际知名的研究,但他还是愿意跟普通学生一样,搬去寄宿家庭借住,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所以说,他寄宿的环境越脏乱,大家就会对他越尊敬……以上大致就是美祢子对野野宫发表的赞美之词。
三人走到赤门前面,三四郎向另外两人道别离去。他走向追分时,脑中开始思索:“原来如此,美祢子说得很对,自己跟野野宫比起来,段数实在相差太远了。自己只是一个刚从乡下出来念书的大学生,要学问没学问,要见识没见识,自己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的那种尊敬,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到这儿,三四郎突然觉得那女人似乎一直都在捉弄自己。刚才自己站在山顶回答说,因为运动无聊,才跑到这儿来,那时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上面有什么好玩的,他当下倒是没有特别留意,现在仔细一想,或许她是故意戏弄自己吧……三四郎清醒过来,把美祢子以往的态度和言辞全都回顾了一遍,这才发觉她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隐含着恶意。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猛地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与次郎和昨晚联欢会上演说的那个学生一起从对面走来。与次郎只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那个学生则是脱下帽子向三四郎打了个招呼。
“昨天晚上怎么样啊?可别太钻牛角尖哟。”说完,学生便笑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