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5/6页)
“里见小姐!”
猛然间,不知是谁发出大声的叫喊。
美祢子和三四郎同时转过头,看到原口先生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前约两米处,那扇门上写着“办公室”三个字。他们又看到野野宫就站在原口先生的身后,但他的身影被原口先生遮住了一些。美祢子不看那个正在叫她的原口,却一眼看到原口身后的野野宫,她立刻退后两三步靠向三四郎,嘴唇附在三四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三四郎完全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正要开口问,美祢子却转身走到那两人面前,弯腰打起招呼。
野野宫看着三四郎说:“你倒是找了一个良伴。”
三四郎正要开口回答,美祢子却抢先说道:“很相配,不是吗?”
野野宫没有接腔,“忽”的一下转过身,脸朝向后方。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型画作,大约有一块榻榻米那么大。那是张肖像画,整幅画都黑漆漆的,一点亮光也没有,背景和人物的服装、帽子几乎无法分辨,只有肖像的脸是白的,而且瘦削不堪,面颊上没有半点肉。
“这是临摹的吧。”野野宫对原口先生说。但原口正忙着跟美祢子搭讪。只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马上就要闭幕了,观众也少了很多。刚开幕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到办公室,最近几乎不来了。今天难得有事到这儿,顺便把野野宫也拖来,这么巧,竟跟你碰上了。这次画展结束后,马上又要准备明年的展览,实在忙得不得了。本来每年都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举办,明年为了配合一些会员的日程,打算提早展出,等于是连开两次画展呢。非得拼了命努力才行啊。我打算在下次展出之前,完成美祢子的肖像画。或许到时候会给你添麻烦,但就算碰上大年夜,你也要帮忙哦。”
“我会把你的画像挂在这儿。”说到这儿,原口才转向那张黑漆漆的图画。他跟美祢子说话的这段时间,野野宫一直张着嘴,呆呆地瞪着这幅画。
“如何,这张委拉斯开兹[115] ?当然这是临摹的,而且画得不太好。”原口这时才开始说明眼前这幅作品。野野宫也觉得自己可以不必开口了。
“是哪一位临摹的?”女人问。
“三井。三井算是最出色的画家,但这幅画,却无法令人感佩。”原口说着,退后一两步打量起来,“因为原作的技巧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很难模仿吧。”
原口歪着脑袋说。三四郎则瞪着他那歪向一边的脑袋。
“已经全都看过了吗?”画家问美祢子。他只肯跟美祢子讲话。
“还没呢。”
“你看这样如何,别再看了,一起出去吧?我请你去‘精养轩’喝杯茶。不,其实是因为我有事,反正得到那儿去一趟……是关于画展的事啦,必须跟主办人商量一下,那人跟我交情很不错……现在又刚好是喝茶的时间。要是再晚一点过去,时间不上不下的,喝茶嘛,太晚,吃晚饭嘛,又太早。怎么样?一起去吧。”
美祢子看了三四郎一眼。三四郎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野野宫则呆站一旁,好像在说“与我无关”。
“好不容易来一趟,全都看完再去吧。小川先生,是不是?”三四郎嗯了一声。
“这样好了,这里面还有一间展室,摆着深见先生[116] 的遗作。只看那一间,看完回家时,绕到‘精养轩’来吧。我先到那儿恭候。”
“谢谢。”
“深见先生的水彩画可不能当作普通水彩画欣赏哦。因为整幅作品都能体现他的水彩画功底,不要只顾着看画,应该欣赏作品的神韵,这样才能体会出作品的原味。”原口向他们叮嘱一番,便跟野野宫一起走了,美祢子向两人道谢后,目送他们离去。但那两人连头都没回,就离开了。
女人迈步走进另一间展室,男人紧跟在她身后。室内光线很暗,狭长的壁上挂着一排作品,全都是深见先生的遗作,两人抬眼望向墙上的作品,这才发现几乎全都是原口先生刚才提到的水彩画。三四郎明显地感觉出这些作品的画风非常收敛,每张画里的水彩色调淡泊,颜色种类也少,而且缺少对比,若不放在阳光下,根本看不出纸上的色彩,然而画家的笔锋却很流利,几乎每幅作品都有一气呵成的气势,即使水彩下面用铅笔打稿的轮廓看得很清楚,却显得别致又有风格,画中的人物则画得又瘦又高,个个都像打谷的细竹竿。作品当中也有一张威尼斯风景。
“这也是威尼斯呢。”女人说着,走到三四郎身边。
“嗯。”三四郎应道,听到“威尼斯”,他突然想起刚才的事。
“刚才你说什么?”
“刚才?”女人问。
“刚才我站着欣赏那边那幅威尼斯的时候。”
女人再度露出雪白的牙齿,却没说话。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我就不问了。”
“不是重要的事。”
三四郎又露出讶异的表情。今天是个阴霾的秋日,时间已过下午四点,室内正在逐渐变暗。参观画展的观众非常少,特别展室里只有一对男女的身影。女人离开展品,走到三四郎的正面。
“野野宫先生,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野野宫先生……”
“懂了吧?”
美祢子要表达的意思,像决堤的狂涛大浪似的涌上三四郎的心头。
“你在捉弄野野宫先生?”
“怎么会?”
女人的语气充满天真无邪,三四郎突然没勇气再说下去,他沉默着向前走了两三步,女人紧跟在他身后追上来。
“我可没捉弄你呀。”
听了这话,三四郎又停下脚步,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从上方俯视着美祢子。
“那就好。”
“为什么不行呢?”
“所以我才说,那就好。”
女人把脸扭向另一边。两人一起走到门口,正要跨出大门的瞬间,肩膀互撞了一下。男人突然想起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被美祢子撞到的部分隐隐作痛,有点像在梦里的感觉。
“真的好吗?”美祢子低声问道。这时刚好有两三位观众从对面走来。
“先出去再说吧。”三四郎说着,接过寄放的皮鞋穿上。出了大门一看,外面正在下雨。
“到‘精养轩’去吧?”
美祢子没有回答。两人就那样淋着雨,伫立在博物馆前那片宽阔的原野上。好在这场雨才开始下了不久,而且雨势并不大。女人站在雨中环视四周,指着对面的森林。
“到那边的树荫下去吧。”
雨势看来只要稍待片刻便会停止。两人一起钻进大杉树的树荫下。这种树并不适合躲雨,但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即使身上都被雨淋湿了,他们仍然站在树下。两人都觉得全身发冷。“小川先生。”女人叫了一声。男人正皱着眉头凝视天空,听到呼唤,便把脸转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