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这种痛苦的现象大约持续了一年多,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算逐渐消失了。现在再把昨夜的梦境跟当时的困境两相对照,心里不禁感到好笑。因为他觉得抛开自己理智的一面,以最原始的状态走进梦乡,这种过程才比较有趣。代助也有点好奇,说不定这种状态就跟发疯的时候一样。代助自认以往从未激动得失去过理智,所以他坚信自己不会发疯。
接下来的两三天,代助或门野都没听到平冈的任何消息。第四天下午,代助受邀到麻布的某户人家参加园游会。男女宾客人数众多,主宾是个身材极高的男人和他戴着眼镜的夫人,男人据说是英国的国会议员还是实业家(7) 之类的人物。夫人是个美女,美得令人觉得她到日本这种国家来有点可惜。这位夫人满面得意地撑着一把岐阜县特产的手绘阳伞,也不知她是从哪儿买来的。
这天天气非常好,天空一片蔚蓝,身穿黑礼服的宾客站在宽阔的草地上,从肩头到背脊都能确实感觉出夏日已经来临。那位英国绅士皱着眉抬头眺望天空,“真美呀!”男人说。“Lovely!”(可爱)他的夫人答道。两人说这话时的声调显得特别昂扬有力。代助心想,英国人表达赞美的方式真是特别!
主宾夫人也跟代助搭讪了几句,但是谈不到三分钟,代助就找不到话题,便立刻退到一旁。
很快,另一位穿着和服、特意梳了岛田髻(8) 的小姐,还有一位曾在纽约经商多年的男人即刻插嘴接过话题。这个男人向来自认是英语天才,凡是这种说英语的集会,他是一定要出席的,不但喜欢跟日本人用英语聊天,更喜欢在餐桌上用英语发表即席演说。此人还有个毛病,不论说些什么,说完之后,总是发出一阵觉得有趣极了似的大笑,有时笑得连英国人都不免讶异。代助真想劝他不要再这样傻笑了。那位小姐的英语说得也很不错,据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曾对英语下过一番功夫,家里还请了美国女人当她的家庭教师。代助对她的英语非常佩服,一面听一面想:“她的语言天分倒是比她的容貌强多了。”
代助今天之所以受邀,倒不是自己认识主人或那对英国夫妇,主要是受到父亲和兄长的社交地位庇佑,才收到了请柬。他走进会场后,便四处闲逛、打招呼,不停地向宾客点头致意,不一会儿,他发现哥哥也站在宾客当中。
“哦,你来啦。”哥哥看到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连伸手举帽的礼节都省了。
“天气真好哇。”
“嗯!很好!”代助的身高并不算矮,但是哥哥又比代助更高一些,再加上最近这五六年,哥哥的身材逐渐发福,所以体形看起来非常魁梧。
“您看如何?哥哥也到那儿跟外国人聊两句吧?”
“不,我可不行。”说着,哥哥脸上露出苦笑,又用手指拨弄着吊在胖肚子下面的金锁链。
“外国人说话太夸张了,简直夸张得过分。像他们那样赞美天气,连天气都不敢不好了。”
“他们那样赞美天气了吗?真的呀?但你不觉得天气稍嫌太热?”
“我也觉得太热了。”诚吾和代助像是彼此约好了似的,一起掏出白手帕擦拭额头,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厚重的丝绸礼帽。
兄弟俩一起走到草地边的树荫下驻足小憩,四周没有半个人,对面远处正要展开余兴节目,诚吾放眼眺望,脸上的表情跟他在家时没有两样。
“像哥哥这样的身份地位,不管在家休息也好,出门做客也好,心情都不会再有什么起伏吧?一个人要是对世事都习以为常,活着也就没什么乐趣,会感到很无趣吧?”代助思索着,眼睛望着诚吾。
“今天父亲怎么没来?”
“父亲去参加诗会了。”诚吾回答时的表情一如平日,代助看了觉得有点可笑。
“那嫂子呢?”
“在家接待客人。”下次碰到嫂嫂,她又要抱怨了吧。代助想到这儿,心中又忍俊不禁。
他知道诚吾一天到晚忙东忙西,而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参加这类聚会。诚吾对这类活动从未表现厌烦,也没表示不满,他毫不收敛地大吃大喝,跟女人嬉笑闲聊,不论何时,他从未表露疲态,也不过分嬉闹。遇到任何事情,他都能平淡以对,体形则一年一年逐渐增胖,代助对他这些特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诚吾经常出入私人会所或餐厅,有时与人共进晚餐,有时应邀出席午宴,偶尔也前往俱乐部与人欢聚,或到新桥车站为人送行,又或在横滨迎接宾客,甚至还要到大矶(9) 奉承那些有权有势的商贾政客,每天从早到晚忙着出席各种集会,脸上却看不出悲喜,代助想,或许只能说,哥哥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就像漂游在海里的海蜇,感觉不出海水的咸腥了吧。
不过代助觉得这倒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因为诚吾跟父亲不同,不会用那些啰唆的理论来教训自己。像什么主义啦、思想啦、人生观啦之类无聊的东西,从不会自诚吾嘴里冒出来,他也搞不清诚吾脑中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而诚吾从来也不曾积极地否定这些主义、思想或人生观。代助觉得哥哥真的是个平凡的好人。
然而,这一点却又益显哥哥是个无趣的人。若要论起聊天的对象,他觉得嫂嫂比哥哥有趣多了。每次碰到哥哥,他总是开口就问“过得如何”,接下来,不是说什么“意大利发生地震了吧”,就是说“土耳其的国王被推翻了”,或者是“向岛那边的樱花已经谢了”“横滨的外国船上有人在船底养了一条蟒蛇”,再不然,就是“有人被碾死在铁轨上”之类,总之,全都是登在报上的新闻。像这种不痛不痒的话题,他的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但另一方面,诚吾有时又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像“托尔斯泰已经死了吗”之类。他甚至还问过代助“现在日本最了不起的作家是谁”。总之,诚吾对文学毫无兴趣且无知得令人惊异。他随口提出的疑问根本不涉及尊敬或轻蔑,因此代助回答时,也不必花费太大心思。
跟这样的兄长聊天,虽然缺乏刺激,却不至于发生口角,总是既轻松又愉快。只是哥哥整天都不在家,难得跟他碰上一面。若是哥哥哪天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三餐都跟家人一起吃的话,那对嫂嫂、诚太郎和缝子来说,才是一件稀罕事呢。
因此,现在能跟哥哥并肩站在树荫下,代助觉得这真是个大好的机会。
“哥哥,我想跟您谈谈,您什么时候有空?”诚吾听了,只在嘴里反复念着“有空”这个字眼,脸上露出笑容,却不肯多做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