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5/6页)

哥哥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才赶到。“怎么弄到这么晚?”代助抱怨着。哥哥从腰带里掏出金表给他看,原来才六点多。哥哥跟平时一样沉稳的表情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等到晚餐时间,哥哥起身向走廊走去,不料竟一去不回。代助一直等着,也不见哥哥回来,后来不经意地转回头,竟然看到哥哥站在旁边的包厢里,正在跟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说话,也向那年轻女子说了好些话,但女人只对他微微一笑,立刻又满脸认真地把视线转向舞台。代助本想向嫂嫂打听那男人的姓名,却又想到,哥哥只要到了人堆里,管他是谁,都能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不论世界多么大,他都能把世界当成自己家,想到这儿,代助决定闭嘴,不再理会哥哥做些什么。

不一会儿,另一幕戏结束了,哥哥回到自家的包厢入口对代助说:“你来一下。”说完,便领着代助朝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的座位走去。“这是舍弟。”哥哥向那男人介绍完,又转过来对代助说:“这位是神户的高木先生。”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看了年轻女子一眼,转脸对代助说:“这是我侄女。”女人优雅地行了礼。哥哥这时顺便说道:“就是佐川先生的女儿。”代助一听女人的名字,立刻在心底暗叫一声:“中了他们的圈套啦。”但他表面上却假装不知,随意跟大家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代助看到嫂嫂正在向自己招手。

过了五六分钟,代助跟哥哥一起回到自己的座位。其实今天被介绍给佐川姑娘之前,代助原本打算等哥哥一来,自己就要逃回家去,但是现在却走不了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反应过于激烈,说不定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尽管觉得很不舒服,却依旧耐着性子坐在位子上。哥哥似乎也对话剧毫无兴趣,但他仍和平时一样,表现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停地吸着卷烟,仿佛正在用香烟熏蒸自己的满头黑发。哥哥不时针对话剧发表感想,但也仅止于“缝子,这一幕很好看吧”之类的内容。梅子的表现却跟平日截然不同,不管是高木先生也好,佐川姑娘也罢,她竟然只字不提,既没提出疑问,也没发表意见。看到嫂子佯装无事的那副模样,代助反而觉得十分滑稽。嫂嫂以往也曾戏弄过他,但他从来都没生过嫂子的气,今天这出戏如果放在平时,代助或许会把它视为排遣无聊的游戏一笑了之。不,不仅如此,他若有心想要成家,大可利用眼前这出戏,巧妙地当个喜剧演员,以满足自己终生自我解嘲的愿望。谁知嫂嫂现在竟和父兄联手共谋,企图把自己逼上死路。想到这儿,代助深感不能只觉得滑稽,而继续袖手旁观下去。但是进一步思考嫂嫂将会如何推展这件事之后,代助又不免有些胆怯。因为全家人里面,就以嫂嫂对他成亲这件事最感兴趣。想到这儿,代助的心底潜藏着某种恐惧,如果嫂子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作对,他就不得不跟家人逐渐疏远了。

话剧结束之后,时间已快要十一点。大家走出剧院时,风早已停了。在这寂静的夜晚,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四周只有几盏电灯发出光亮。由于天色已晚,大家也就无暇再到茶屋闲聊。哥哥家已派了三辆人力车来接家人,代助却忘了事先叫车。虽然嫂嫂让他搭便车,代助却嫌麻烦,决定在茶屋前面搭乘电车回家。到达数寄屋桥转车时,代助站在黑漆漆的路边等车,一位背着幼儿的母亲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走来。这时,只见两三辆电车从道路的对面驶过,代助这才看到自己跟轨道之间隔着一道很高的土堤,也看不出是泥土还是石头堆起来的。他终于发现自己站错等车的地点了。

“太太,您要搭电车的话,不能站在这儿,要到对面去。”代助对那女人说明,迈步往对面走去。女人向他道谢后,也跟着一起走向对面。黑暗中,代助两手伸向前方,像在摸索似的小心探路,大约朝着左侧的外城河方向走了三十米,终于看到车站的站牌柱。女人在这儿搭上开往神田桥的电车,代助则独自搭上相反方向的电车往赤坂驶去。

坐进车厢后,代助十分困倦,却又睡不着。今晚大概很难入睡了,他一面随着车身摇晃一面暗自思索。这种情形经常出现,尽管白天非常疲倦,一整天都倦怠无力,但是到了晚上,某种兴奋又搅得他无法安然入眠。白天留在脑中的各种活动,这时又不分先后若隐若现地再度跃入眼帘。但记忆里的那些色彩与形状,他却无法具体描述。代助睡眼惺忪地坐在车里想,回家之后,得喝点威士忌才能入睡。

面对脑中这堆不着边际的幻影,代助忍不住想起了三千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三千代那儿找到了归属。但这片归属之地并没有明确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而只是从心底感受到它的存在。也就是说,代助只是发现所有跟三千代有关的一切,都正好完全符合自己现在这种情绪的需求,譬如她的脸孔、模样、谈吐、夫妻关系、疾病、身份等。

第二天,代助收到一位住在但马的朋友寄来的长信。这位朋友毕业后立刻返回家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东京。当然,并不是他喜欢在山中定居,而是由于父母之命,才被迫留在乡下生活。当初刚毕业时,朋友一天到晚写信告诉代助,说他还要说服父亲,让他重新回到东京。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朋友啰里啰唆地不断给代助来信,直到最近才好像放弃了,不在信里抱怨或发牢骚了。朋友家在当地是世家,家中的主要事业就是每年到祖先留下的山林里采伐木材。这次给代助的信里,朋友除了详细描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外,还半开玩笑地特意吹嘘写道:“我在一个月前被大家推选为町长,现在已是年俸三百元的身价了。”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跟其他朋友做了一番对比,并写道:“如果毕业后立刻去当中学教师,现在早已能拿这数字的三倍的薪水啦。”

这位朋友当初回到故乡大约过了一年,就娶了京都某位资产家的女儿。当然,这桩婚姻是凭父母之命撮合的。婚后没多久就生了孩子。关于他妻子的事情,除了结婚时提过几句,之后,就再也不见他说起,但他似乎对孩子的成长过程很热心,时常向代助报告些有趣的见闻。代助每次读到这些,总是想象着朋友的生活里充满了孩子带来的满足。想到这儿,他不免又冒出疑问,不知他有了孩子之后,对妻子的看法跟刚结婚时是否有所变化。

朋友经常寄些香鱼干、柿子干之类的土产给代助,代助通常也会寄些新的西洋文学书籍作为回礼。但这种礼尚往来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到了后来,对方甚至连“礼物收到了”的谢函也懒得再寄。代助曾特地写信询问礼物的下落,对方回信说:“多谢你寄来的书籍,本想读完之后再向你道谢,谁知却一拖就拖到现在。不瞒你说,那些书都还没念呢。但老实说,与其说是没时间念,倒不如说是不想念。说得更明白一点,就算是念了,也不知所云。”从那之后,代助不再寄书,改买些新式玩具寄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