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电视台 (1962)(第2/3页)
是您自己写的吗?
当然是我自己写的;此刻我想知道还能否用俄语背诵这首诗。让我来解释一下:诗中有两个人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桥上,河水映出落日,燕子飞掠而过,男孩转身对女孩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得那只燕子吗?——不是任何一种燕子,也不是那些燕子,而是刚飞过的那只燕子?”她回答:“当然,我会记得!”说完,他俩都热泪盈眶。
您用哪种语言来思维?
我不用任何语言思维。我用形象思维。我不相信人们用语言思维。人们思维时并不动嘴唇。只有那些文盲认字或思索时才动嘴唇。我不动嘴唇,我用形象思维。有时,一个俄语或英语句子会随着意识波动而浮现,但仅此而已。
您开始写作时用俄语,后来转向用英语,是吗?
是的,那是一次非常困难的转向。我个人的悲剧(不会,也确实不应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在于:我不得不放弃我的母语,放弃我天然的习惯用语,放弃我美妙的、极为丰富和无比温馨的俄语,转向二流的英语。
您写了许多俄语书,也用英语写了很多作品。在您的英语作品中,只有《洛丽塔》闻名于世,您因而成为一个“洛丽塔男人”,这让您恼火吗?
我没有恼火,因为《洛丽塔》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部小说。这也是非常难写的一本书,它所要处理的主题与我自己的情感生活相比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我运用我的“组合”才能使之幻想成真,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快乐。
小说一出版就获得惊人的成功,您感到意外吗?
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部书竟然能够出版。
考虑到这部小说的主题,您实际上对《洛丽塔》是否应该出版有所疑虑,是吗?
我没有疑虑。说到底,当你写了一本书,你通常会设想它的出版,即便在久远的将来。但是我很高兴,这部书能够出版。
《洛丽塔》有着怎样的创作过程?
她很久以前就诞生了,那是在1939年的巴黎。1939年,或1940年初,我感受到《洛丽塔》的第一次小小的悸动,那时,我正病倒在床,肋骨神经一阵剧烈的疼痛——犹如传说中亚当肋骨的突然剧痛。我能回想起的是,最初的灵感来自一个多少有些神秘的报章故事,我想这是在《巴黎晚报》上读到的。巴黎动物园的一只大猩猩,经过科学家数月的训练,最终用炭笔画出了动物的第一张图画,这张素描印在了报纸上,画的是这个可怜生物所居住的笼子的栅栏。
亨伯特·亨伯特,这个中年诱惑者,有什么出处吗?
没有出处。他是我虚构的。这个男人有一种迷恋,我认为我的许多人物都有着突如其来的迷恋,各种不同的迷恋;但是他之前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只是在我写了这本书之后才存在。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时常在报纸上读到各种传闻,说的是老男人勾引小女孩:一种有趣的巧合,但仅此而已。
洛丽塔本人有原型吗?
没有。洛丽塔没有任何原型。她诞生于我自己的头脑。她从未存在过。实际上,我对小女孩并不了解。当我构思这一主题时,我想我并不认识某个小女孩。我在社交场合会时常遇到一些小女孩,但洛丽塔是我凭空想象的产物。
您为什么要写《洛丽塔》?
这是我所做的一件有趣的事。然而,我为什么要写我的那些书呢?既是为了自得其乐,也是为了知难而上。我的写作没有什么社会目的,也不传递道德信息;我没有一般观念需要阐述,我就是喜欢编造带有优雅谜底的谜语。
您怎样进行写作?您的创作方法是什么?
我现在发现索引卡片真的是进行写作的绝佳纸张,我并不从开头写起,一章接一章地写到结尾。我只是对画面上的空白进行填充,完成我脑海中相当清晰的拼图玩具,这儿取出一块,那儿取出一块,拼出一角天空,再拼出山水景物,再拼出——我不知道,也许是喝得醉醺醺的猎手。
您并非完全意识到的另一个方面是您赋予色彩以异乎寻常的重要性。
说到色彩,我想我是个天生的画家——真的!——也许到十四岁,我几乎整天绘啊画的,人们觉得我迟早会成为一个画家。但我不认为自己真有这方面的天赋。但是,对色彩的感觉,对色彩的喜爱,我一生都拥有;我还具有看出字母色彩这种相当奇特的才能。这叫做“色听”(color hearing)。也许千人之中只有一人具有这种能力。但心理学家告诉我,儿童大都如此,只是后来当他们愚蠢的父母说这些都是胡扯,A不是黑色的,B不是褐色的时,他们便失去了这种能力——现在别再犯傻了。
您姓名的首字母VN是何种色彩呢?
V是一种透明的淡粉色;我想,确切地说可以称其为石英粉红,这是我能和V联系起来的最贴近的颜色了。而N则是一种灰黄的燕麦色。但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我妻子也有这种看字母色彩的能力,但她的色彩感却与我截然相反。也许,有两三个字母,我们看到的颜色恰巧是相同的,但从其他字母看出的颜色却有很大的差异。结果是,有一天,我们发现,我们的儿子(那时还是个孩子)——我想只有十岁或十一岁——也从字母中看到了颜色。他会很自然地说:“哦,这个字母不是那种颜色,是这种颜色。”诸如此类。然后,我们让他把看出的颜色排列出来,我们发现,有一次,从一个字母他看出紫色或淡紫色,我看出粉红色,我妻子看到了天蓝色。这就是字母M。于是,在儿子那里,粉红色和天蓝色合成了淡紫色。这仿佛是基因在画水彩画。
您为谁写作?您有什么样的观众?
我不认为一个艺术家应该为观众操心。他最好的观众就是他每天在剃须镜中看到的那个人。我认为,一个艺术家想象中的观众,如果他想象这一类事情的话,就是一房间挤满了戴着他自己的面具的人。
在您的书中,有着对面具和伪装的几乎极度的关注,仿佛您尽可能隐藏在什么东西后面,仿佛您失落了您自己。
哦,没有。我想我始终在场;这是显而易见的。当然,有一种批评家,他们评论一部小说作品,总要把所有的“我”放在作者头上。最近,一个不知名的笨蛋在《纽约书评》杂志上评论《微暗的火》,就错把书中那位我虚构的注释者的所有言论当成是我自己的。但这也是真实的:我把自己的一些思想给了我的一些更有责任感的人物。如《微暗的火》一书中的诗人约翰·谢德。他借用了我自己的一些观点。他的诗(作为小说的一部分)中有一章,当他说起什么,我想我能认同。他说——让我来引用一下,如果我能记得,是的,我想我记得:“我厌恶这些东西:爵士乐、折磨一头受伤黑牛的穿着白色紧身裤的蠢货、抽象派的小摆设、原始主义者的民间面具、激进派别、超市音乐、游泳池、暴虐者、讨厌鬼、阶级意识的庸人、弗洛伊德、马克思、冒牌思想家、自负的诗人、坑蒙拐骗者。”事实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