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电视台13频道 (1965)(第2/3页)

说到《微暗的火》,虽然50年代后期我在纽约的伊萨卡就设想了赞巴拉传说的一些小玩意,但这部小说第一次真正让我怦然心动,它的微型结构相当完整地呈现出来,我匆匆记了下来——写在一本记事本上——那是1959年,我坐船从纽约去法国。书中国王,即赞巴拉的查尔斯探讨的那首美国长诗是我要啃的一块硬骨头。这首长诗的大部分是我在法国尼斯写的,那是冬天,我在“英国小路”散步或在附近的山区漫游。金波特的大部分评注是在这儿的蒙特勒皇家花园写的,这是我所知的最迷人、最启发灵感的花园之一。(9)我尤其喜欢园中那棵枝条下垂的雪松,树上犹如栖着一只毛发盖过眼睛的长毛狗。

您教文学的方法是什么?

我可以给你举些例子。当研究卡夫卡的著名小说时,我的学生必须确切地知道格里高尔变成了哪种昆虫(这是一种圆顶状的甲虫,不是马虎的译者所说的扁平的蟑螂),他们必须能够确切地描述萨姆沙住所的房间布局,门和家具的位置。他们必须知道《尤利西斯》中的都柏林地图。我相信具体的细节是很重要的;一般观念能够照顾自己。《尤利西斯》当然是一部非凡的艺术作品,也是一部不朽之作,尽管学术界的那些不学无术之徒将其变成一部象征或希腊神话的汇编。我曾经给一个学生C-或D+的分数,就因为他借用荷马的标题给它的章节命名,而不注意穿着棕色雨衣的男子的行踪。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穿棕色雨衣的男子是谁。哦,是的,让人们想方设法去把我比作乔伊斯吧,但是,对乔伊斯锦标赛来说,我的英语是一个弱项啊。

您怎么想到在瑞士生活?

我年龄越大,身体越胖,要从这张或那张安乐椅或帆布折椅起身就越难,我一坐下去就会满足地长出一口气。现在,我发觉从蒙特勒去洛桑旅行很困难,就像去巴黎、伦敦或纽约那么困难。另一方面,我愿意每天走上十或十五英里,沿着山间小路,寻找蝴蝶,像我每个夏天做的那样。我住在蒙特勒的一个原因是,我发现,坐在安乐椅上所见到的景色会根据我的心情或湖的心情,奇妙地起慰藉和振奋的作用。我还需补充的是,我不仅不是一个避税者,而且,我还得在大笔的美国税之上再交纳略少的瑞士税,美国税如此之高,几乎使美景黯然失色。我很怀念美国,一旦我恢复精力,我就会永远回到那儿。

安乐椅在哪儿?

安乐椅在另一个房间,在我的书房。它归根结底是个隐喻:这安乐椅就是整个旅馆、花园、一切事物。

在美国您会住哪儿?

我想我会住在加利福尼亚,或者纽约,或者马萨诸塞州的坎布里奇。或者这三个地方换着住。

因为您精通英语,您经常被拿来与康拉德相比。

嗯,我这样说吧。小时候,我是个狼吞虎咽的读者,所有的少年作家似乎都这样,八至十四岁期间,我很喜欢浪漫派作品——广义的浪漫派——如柯南·道尔、吉卜林、约瑟夫·康拉德、切斯特顿(10)、奥斯卡·王尔德,还有一些对年轻人有吸引力的作者。但是,如我先前在别处说过的那样,我根本不同于约瑟夫·康拉德。首先,他在成为英语作家之前并没有用母语写作;其次,我今天受不了他那种优雅的陈词滥调及原始本能的冲突。他曾写道,他宁可读加尼特译的《安娜·卡列尼娜》而不读原著!这就像面对一些愚蠢至极的人时福楼拜常说的:“简直是痴人说梦。”自从像高尔斯华绥、德莱赛,还有泰戈尔、马克西姆·高尔基、罗曼·罗兰这些可怕的庸才常被当作天才之后,我就对所谓“巨著”这类伪概念感到困惑和好笑。举例来说,曼的愚笨的《威尼斯之死》或帕斯捷尔纳克的夸张、写得糟糕的《日瓦戈医生》,或福克纳的南方编年史被认为是“杰作”,或至少是新闻记者所说的“巨著”,在我看来,是一个荒谬的错觉,如同一个被催眠的人同一把椅子做爱。我心中的20世纪散文杰作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变形记》、别雷(11)的《圣彼得堡》,还有普鲁斯特童话般的《追忆似水年华》的前半部分。

您如何看待美国文学?我注意到在您的杰作名单上没有美国作品。您如何看待1945年以来的美国文学?

哦,每一代很少有两三个真正的一流作家同时存在。我认为,塞林格和厄普代克是近年来最好的艺术家。色情及造假一类畅销书、暴力和庸俗的小说、处理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小说,即一般而言,主要由对话和社会评论组成的小说——这些都绝对禁止成为我的床头书。流行的色情加理想主义谎言则令我极为恶心。

您如何看待1945年以来的俄国文学?

苏维埃文学……哦,布尔什维克革命后的头些年,20年代和30年代早期,人们仍然能够透过苏维埃宣传的可怕的陈词滥调听出先前文化的垂死之音。强权政治——任何政治——的愚昧和平庸的心态只能产生愚昧和平庸的艺术。这对由苏维埃警察国家主导的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普罗阶级”文学来说尤为真实。它的穿长筒军靴的狒狒逐步扼杀了真正有才华的作者、有个性的艺术家、脆弱的天才。最可悲的一个例子也许是曼德尔施塔姆(12)——一个杰出的诗人,是那些力图生存在苏俄的诗人中最伟大的——受到了残暴而愚蠢的行政当局的迫害,最终被驱入一个遥远的集中营而死。他像英雄一般坚持写作,直到精神失常遮蔽了他清澈的才赋,他的诗歌是最深沉和最崇高的人类心灵的样本,令人钦佩。读这些诗歌会增强人们对苏维埃暴行的有益的蔑视。暴君和虐待者永远别想以宇宙杂耍来掩盖其可笑的行为。轻蔑的笑声正当合理,但在道义的层面上还很不够。当我阅读曼德尔施塔姆在那些残暴者可恶统治下写作的诗歌时,我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羞耻,因为我在自由世界如此自由地生活、思考、写作和发表言论——只有这个时候才感到自由是苦涩的。

在蒙特勒和采访者一起散步

这是一棵银杏——在中国是圣树,现在野生的银杏很稀少了。它的有着奇妙纹路的叶子像一只蝴蝶——这让我想起一首小诗:

金黄色银杏叶,

麝香葡萄,

形如翅翼半展,

旧时蝴蝶。

这是我的小说《微暗的火》中约翰·谢德写的一首短诗,他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虚构诗人。

经过一个游泳池

我不在意与日光浴者分享阳光,但我不喜欢沉浸在一个游泳池里。这毕竟只是与他人分享的一个大盆——让人想起那些可怕的日本共用澡盆,水上漂满了一家人,或一群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