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 (1967)(第2/4页)

我知道您的作品在苏联有人阅读,也受到攻击。您对您作品的苏联版本感觉如何?

哦,欢迎他们出版我的作品,实际上,维克多出版社正在出版我的《斩首之邀》,那是根据1935年俄语原版重印的,纽约菲德拉出版社也将出版《洛丽塔》的俄译本。我肯定苏联政府会乐于正式承认这部小说,因为这部小说看来包含了对希特勒政权的预言,这部小说也被认为是对美国汽车旅馆体系的猛烈抨击。

您和苏联公民有过接触吗?是哪种形式的接触呢?

我和他们没有实际的接触,虽然20年代后期或30年代早期,我曾经同意见——纯粹出于好奇——布尔什维克俄国的一个特工,他竭力劝说移民作家和艺术家回到祖国怀抱。他有个双名,塔拉索夫什么的,写过一部中篇,名为《巧克力》,我想我可以跟他开个玩笑。我问他是否允许我自由写作,如果我回俄国后不喜欢是否可以离开。他说我会非常喜欢以至于连梦想再次出国的时间都没有。他说,我完全可以自由选择苏俄政府慷慨地允许作家使用的任何一个主题,如农场、工厂、法基斯坦的森林——哦,许多迷人的主题。我说我对农场什么的不感兴趣,我的可怜的诱惑者很快就放弃了。他在普罗科菲耶夫(3)那儿的运气更好些。

您认为您自己是个美国人?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我就像亚利桑那的四月一样充满了美国味。美国西部各州的动植物和空气把我与俄国的亚洲及北极部分联系起来。当然,我得益于俄国语言及风物良多,以至在精神层面上难以满腔热忱地接受美国地方文学、印第安舞蹈和南瓜馅饼,但当我在欧洲边境出示我的绿色美国护照时,我确实有一种温暖、愉悦的自豪感。对美国事务粗暴的批评会让我恼火和痛苦。在国内政治方面,我是一个坚强有力的反隔离主义者;在国际政治方面,我坚定地站在政府一边。每当产生疑问,我总是遵循选择那种行为准则的简单方法,尽管这一行为准则会使得红色分子和罗素(4)们大为不快。

您认为您属于哪一个群体?

我并不真正属于哪一个群体。我能够在思想上聚集一大群我喜欢的人,但在实际生活中,在一个真实的国度,他们可能会组成迥然不同的团体。另外,我想说,与阅读我的作品的美国知识分子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惬意。

*您如何看待学术界作为一种环境对作家的作用?您能主要谈谈您在康奈尔大学从事教学的利弊吗?

赏心悦目的校园,再加上一流的大学图书馆,对一个作家来说,就是良好的环境。当然,有如何教育年轻人的问题。我记得有一次,放假期间,不是在康奈尔,有个学生把收音机带进阅览室。他设法说明:①他放的是“古典”音乐;②他“轻轻地”放;③“夏天没有很多读者”。而我就在那儿,影响我一个人,也就影响了很多人。

您能描述一下您和当代文学界的关系吗?和埃德蒙·威尔逊、玛丽·麦卡锡,和杂志编辑及出版商关系如何?

我只有一次和别的作家进行过合作,就是二十五年前,和埃德蒙·威尔逊一起为《新共和》杂志翻译普希金的《莫扎特和萨利埃里》。这事想起来就觉得有些荒诞,因为去年他竟敢质疑我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理解,真是愚蠢至极。相反,玛丽·麦卡锡在《新共和》上发文对我表示好感,尽管我认为她评《微暗的火》时在金波特的李子布丁上加了很多她自己的配料。我在这里不想提及与吉罗迪亚的关系,我在《常青评论》杂志上对他“奥林匹亚选集”上的恶毒文章进行了回击。除此之外,我与我的所有出版商的关系都很好。我和《纽约客》的凯瑟琳·怀特、比尔·马克斯韦尔情谊深厚,就是最傲慢的作家也会对他们怀有感激和愉悦之情。

您能说一下您的写作习惯吗?您按事先准备好的大纲写吗?您是从一章到另一章跳着写,还是按顺序从开头写到结尾?

作品的构想先于作品本身。就像玩字谜游戏,我随意在空白处填写。我在卡片上写下这些段落,直到完成整部小说。我的写作计划是灵活的,但我对写作工具则相对讲究:横格的布里斯托卡片、削得不太尖的橡皮铅笔。

您希望世界有什么样的前景?对您来说,过去就是现在,即使在一部写“未来”的小说,如《庶出的标志》中也是如此。您是一个“怀旧者”吗?您愿意生活在什么时代?

我愿意生活在这样的未来日子里:有着悄无声息的飞机、优美的空中自行车、万里无云的银色天空、通用的地下道路系统,卡车将被淘汰,就像莫拉克人(5)的遭遇。至于过去,我不会在意从不同的时空角落重新找回已经失去的生活乐趣,如宽松的长裤、长又深的澡盆。

您不必对我所有的金波特式问题一一回答。

避开难题无济于事。让我们继续吧。

除了写小说,您最喜欢做什么?

哦,当然是捕捉和研究蝴蝶。比起显微镜下蝴蝶器官的新发现和在伊朗或秘鲁的山里找到蝴蝶新品种所带来的欣喜,文学创作具有的快乐和报酬算不了什么。如果没有发生俄国革命,我很可能完全投身于鳞翅目昆虫学研究,根本不会写什么小说。

在当代创作中,poshlust(6)的显著特征是什么?它对您有什么诱惑吗?您中过招吗?

poshlust或更确切的对译poshlost,词义上有许多的细微差别,我在论果戈理的那本小书中,显然没有把那些词义阐述得足够清楚,如果你想问某人是否受到poshlost的诱惑。过时的语言垃圾、庸俗的陈词滥调、各式各样的市侩习气、模仿的模仿、假深刻、粗俗、弱智和不诚实的伪文学——这些都是明显的例子。如果我们现在来确认当代创作中的poshlost,我们得在弗洛伊德式象征主义、陈旧的神话学、社会评论、人文信息、政治寓言、对阶级或种族的过度关注及我们所知的各种新闻概论中去寻找。poshlost在这样一些概念中表现出来,如“美国并不比俄国好”或“我们都须承担德国的罪恶”。poshlost在这样一些措辞和术语中盛行,如“关键时刻”、“超凡魅力”、“存在的”(严肃地使用这个词)、“对话”(用于两国间的政治会谈)、“词汇”(用于一个拙劣的作者)。一口气列举奥斯维辛、广岛、越南,这是一种煽动性poshlost。属于某个富人俱乐部(炫耀一个犹太名字——一个财务主管的姓名),这是一种上流社会的poshlost。雇佣文人的书评经常是poshlost,但正统的文章中也会隐藏着poshlost。poshlost称布兰克先生为大诗人,布拉夫先生(7)为小说大师。艺术展览馆一直是poshlost最喜欢的滋生地之一,所谓的雕塑家制造出poshlost,他们操着肇事者的常用工具,搭建不锈钢曲轴怪物、禅宗立体音响、聚苯乙烯臭鸟、在公厕发现的物品、加农炮弹、罐头球体。在那儿,我们欣赏到所谓抽象艺术家、弗洛伊德超现实主义、水迹污渍、罗夏墨水点(8)的厕所墙壁图样——所有这些就其本身而言,如同半个世纪前的学院派《九月之晨》(9)和《佛罗伦萨花童》(10)一样,已经过时了。还可以列举很多,自然,在这份清单上,每个人都有其bête noire(11),有他的眼中钉。我所讨厌的是航空公司广告:一个姑娘巴结地用点心招待一对年轻人——她心醉神迷地盯着黄瓜三明治,他含情脉脉地欣赏着女招待。自然,《死于威尼斯》。你见过这类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