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恋 第四章 一小时的欢乐带来许多小时的悲哀(第2/3页)

她吃了一惊;然后竭力十分镇静地开了口,“愤世嫉俗的人说,治好了爱情也就治愈了忧虑。”

“你一定得回答我。哪一天我能得到你吗?我不是指立刻。”

“我得好好想想,”尤斯塔西雅喃喃说道。“眼下跟我讲讲巴黎吧。世界上还有别的像它那样的地方吗?”

“它真是非常美丽。可你会成为我的人吗?”

“在这世上,我不会成为别的任何人的人——这样的回答让你满意了吗?”

“是的,眼下是这样。”

“现在跟我讲讲杜伊勒利宫[1],还有卢浮宫,”她继续说,有意岔开话头。

“我讨厌说起巴黎!对了,我记得卢浮宫有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让你住在那儿很合适,就是阿波隆陈列馆。那儿的窗户基本上都是朝东的,一大清早,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简直是光彩夺目无可挑剔。那光线从镶金的物体表面反射过来,照射到摆放在屋里的金碧辉煌的箱子上,又从箱子上反射到金的银的盘子上,再从盘子反射到珠宝玉石上,又从这些珠宝玉石上反射到瓷器上,只见房间里交织成了一张完美的光网,让人眼花缭乱。可现在,还是谈谈我们的婚事——”

“还有凡尔赛宫,那国王的艺术馆总也是这么个富丽堂皇的房间吧,是吗?”

“不错。可谈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有什么意思?顺便说说,那小特里阿农宫[2]真漂亮,会让我们住得舒舒服服的,你可以在花园里散步,月光如水,你会想到,你这是在英国的某个灌木丛生的地方散步;那地方是按英国的时尚建造的。”

“我才不愿那么去想呢!”

“那你可以一直就在皇宫前面的草坪上散步。那儿的一切无疑会使你觉得是生活在历史上的某个充满浪漫色彩的世界里。”

他继续往下说着这一切对她完全是新奇的事物,描绘了枫丹白露,圣克卢[3],大树林,以及许多巴黎人熟知的常去游逛的地方;直到她开口道——

“你通常是在什么时候去那些地方的?”

“星期天。”

“噢,是了。我不喜欢英国的星期天。我准会同巴黎那儿的种种生活方式极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亲爱的克莱姆,你会再回到那儿去吧?”

克莱姆摇摇头,定眼看着月食。

“如果你会再回去,我就——就算那个吧,”她温柔地说着,将头挨近他的胸膛。“如果你同意,我就答应你,一分钟都不会要你再等。”

“真是太令人奇怪了,你和我母亲在这件事上的想法竟会完全一样!”约布赖特说。“我发过誓再不回去了,尤斯塔西雅。并不是我不喜欢那地方,我是不喜欢那个职业。”

“可你能去找样别的职业。”

“不。再说,这样就会坏了我的计划。别逼我了,尤斯塔西雅。你会嫁给我吗?”

“我没法讲。”

“算了——别再提什么巴黎了;它并不比别的地方更好。答应我吧,宝贝!”

“我完全能肯定,你是决计实行不了你的那个教育计划的;对我来说,到了那时一切都没问题了;因此我答应你,我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克莱姆用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按近自己的脸,吻了她。

“啊!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留下了什么,”她说。“有时,我觉得尤斯塔西雅·维伊身上不具备什么东西,能使她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算了,随它去吧——瞧,我们的时间就是这么在流逝,流逝,流逝!”她用手指着发生半边月食的月亮。

“你太忧郁了。”

“不。我只是不敢去想脱离这现实的任何事。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我们现在在一起,但我们这样在一起能维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这种未知因素总是萦绕在我心头,让我总是唯恐有发生可怕事情的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有充分理由期望将来是光明的时候也罢……克莱姆,这月食的月光落在你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陌生色彩,使它的阴影看起来就好像是用金子剪出来的。这意味着你应当做出比这更好的事。”

“你心气太高了,尤斯塔西雅——不,确切地说不是心气高,是追求享受。我想,我应当跟你有一样的气质,能让你过得幸福。然而,我远不是这样的人,我能在这片穷乡僻壤上生活并死去,只要能从事自己合适的工作就成。”

在他的声调中流露出一种对自己作为一个虔诚求爱者的地位的怀疑,他在怀疑,自己对一个只有在很少和不常有的地方才跟他的趣味有所相近的人的态度是否公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一种充分信任、满含鼓励的热切声调轻声细语地说道,“别误会我,克莱姆:尽管我爱巴黎,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对我来说,成为你的妻子并在巴黎生活不啻是生活在天堂里;不过我宁肯跟你一起在这穷乡僻壤中生活,也不要不是你的妻子。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是得到了,而且是大有所获。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这话才像个女人讲的。现在我很快就得离开你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可你也得回家去了吧?”她问。“是的,我看见沙漏里的沙差不多漏光了,月食也一点点大了。别走!就等这时光自己流去吧;那时我就不会再逼你了。你会回家去,睡个好觉;我则在睡梦中不断叹息!你梦见过我吗?”

“我没法回忆起关于你的一个清晰的梦。”

“在我做的每一个梦景中,我都看见你的脸,在梦中的每个声音中都听见你的声音。我真希望我没做那样的梦。我的这种感情太过分啦。人们说,这样的爱情是没法持久的。不过它一定会持久的!还有,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蓓蕾口看见一个匈牙利轻骑兵军官骑马顺街而下,尽管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从没跟我谈过话,我却爱上了他,我真以为我会为这种爱而死去——但我并没死,最后我心中不再想到他了。假如有朝一日我不能再爱你了,那该有多可怕啊,我的克莱姆!”

“请别再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啦。等真看见这种时刻来临,我们就会说,‘我已经活得失去了我的信仰和生活目的,’然后就此死去。瞧,沙漏已经漏完了,让我们这就走吧。”

他们手挽手顺小路朝迷雾冈走去,当差不多走近尤斯塔西雅的家时,他说,“太晚了,我不该再去看望你外公了。你觉得他会反对我俩这事儿吗?”

“我会跟他讲的。我一直习惯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根本没想过我们该去征求他的意见。”

然后他们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克莱姆顺下坡路朝花落村走去。

随着他一点点远离他的奥林匹亚美女那充满魅力的氛围,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悲伤,使他的脸也变得十分悲哀。他重又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爱情使他处于一种两难境地。尽管在表面上,尤斯塔西雅乐意等着度过眼前这一段前景未卜的努力阶段,等着他在自己新的努力中有所建树,但他不由得在即刻间就明白了,她之爱他,与其说是爱上了一个一心不再想过他过去那种生活(但对她却是极具吸引力的生活)的人,还不如说是爱上了一个从繁华世界(她正该属于那种世界)来的客人。在他们相会时,她时常流露出片言只语或某个举动。那就意味着,尽管她没提出要他重返法国的首都作为结婚的条件,可对这桩婚事的结果,在她心底里抱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期望;想到这些,这种原本该是无比美好的时光在他心里顿时变得黯然了。不仅如此,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又出现了这么大的裂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发生点滴的事情,使他给母亲带来的失望要比平常更大,这时他就会心情忧郁,独自个儿去散步;或者就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灵便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使他几乎彻夜不眠。但愿能让约布赖特太太看到他怀有一个多么稳妥而有意义的目的,而且这目的几乎不会受到他对尤斯塔西雅的感情的影响就好了,她不知会怎么对他另眼相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