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14/16页)

[伦敦,现在]

玛丽恩。

我的女儿,我和露丝的女儿。

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人们常常这么说,觉得他们的孩子即使长大了,也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但其实,我不能再这么说玛丽恩了,她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其实很多都没有变,她的敏锐和聪慧,她对书本的爱,她从小就有的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的浓烈的报复心理。

但现在,她身上真的跟以前有很多不同了。

毕竟我们不会一成不变。生活会改变我们,我们自己也会慢慢随着时间改变自我。而她,这四百年来,应该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比如,她害怕亚伯拉罕。她现在很怕狗,我不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从我和玛丽恩第一次从寄养所接它回家开始,亚伯拉罕就很喜欢玛丽恩。但她一直躲着,只敢在远处紧张地看着它。

她对自己过去经历的事情很坦率。

她告诉我她曾经去过哪些地方。除了伦敦、海德堡(德国西南部城市)、洛杉矶,她还去过鲁昂(法国港市),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英国时去的地方,然后是波尔多(法国西南部港市)。她会说法语,除了我,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受了蒙田的影响,蒙田也是她的精神信仰。更后来,还有阿姆斯特丹、温哥华、苏格兰这些地方。1840年之前,她在苏格兰住了整整一百年。在苏格兰她也是四处搬家,从高地到岛屿,从山脉到港口,苏格兰到处都有她的足迹。她当过纺织女工,甚至还有过一台织布机。不过她笑着说那是一台“便携的织布机”,平时,难得一见她的笑容。她因为抑郁在服药:“那种药吃了以后昏昏沉沉,但我也没办法。”她说她常常做奇怪的梦,并且因此而感到焦虑,有暴力倾向。有时这又会加重她的焦虑,一个糟糕的恶性循环。她在我们从澳大利亚飞回来的时候发病了,不过我除了觉得她格外安静沉默,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毫发无伤,离开了澳大利亚。她不是和海德里希一起入境的,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所以我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毕竟海德里希是换了个身份去澳大利亚的。这样一来,这个人简直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活着的时候躲躲藏藏,而他的死像他的生前一样,对我们来说都是个谜。

我和欧迈道别了。我诚恳地向他说清利弊,认为搬家可能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他会考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不打算搬家,他会一直待在那里,但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我写了一封邮件,犹豫了很久,几乎差点就按下了发送。这封邮件是写给克里斯丁·库利亚尔的,他在研究如何停止时间,在政府基金的支持下,积极探索如何减缓细胞的衰老和病变。他原来一直是海德里希的假想敌之一。

亲爱的克里斯丁:

我已经439岁。我有办法证明自己这话的真实性,我想我可以帮助你做研究。

汤姆

然后我在附件里把我在西罗酒店的旧照和我现在的自拍照加了上去,尤其注意拍我手上那块相同的伤疤。看着这封信,我觉得看起来还是有点荒谬。于是把它存在了草稿箱里,可能以后再发吧。

玛丽恩不太爱说话。即使说话,也是骂人和吐槽居多。听她吐槽是一件很欢乐的事情,我觉得在这方面她可能继承了她格瑞丝阿姨的天赋。她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去他妈的”(只有这点和她的阿姨比较不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是“去他妈的”。比如,电视去他妈的为什么放不了,她的鞋去他妈的真难穿,去他妈的美国总统,去他妈的纺织机,就连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也难逃她的吐槽。

她还告诉我,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毒品,1963年到1999年。

“天。”我不知说什么好,感觉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实在是不称职。“这……呃……”

她很少跟我待着。现在她就坐在椅子上,离亚伯拉罕远远的,嘴里叼着电子烟,哼着老歌。非常老的歌了,是约翰·道兰德的《擦去我的眼泪》。她还小的时候,我用鲁特琴给她弹过,她也用笛子吹过这首曲子,不过我们很默契地没有回忆那段时光。她的声音很柔和,不管多么坚硬的牡蛎,也有柔软的内在。

“你想妈妈吗?”她问我。

“我每天都在想她,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听起来很荒谬吧?”

她悲伤地笑了,然后深吸一口手中的电子烟:“你还有过别人吗?”

“大概是……没有吧。”

“大概?”

“过去这几百年没有。但现在,学校里有个女老师,叫卡米拉,我很喜欢她。但我觉得我之前做的让事情变糟了。”

“去他妈的爱情啊。”

我叹气:“的确如此。”

“你该果断一点,告诉她你之前把事情搞砸了,再告诉她为什么你那么做了。诚实一点。诚实是最有用的良药。诚实会让你内心多一道枷锁,但有时候很有用。”

“还诚实呢!”我说完之后,她笑了。

她安静一会儿了,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说真话,并非如我该说的那样多,而是如我敢说的那样多。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敢于多说一点了。”

“这是那个……?”

“蒙田说过的话。”

“对,你还喜欢他吗?”

“有些话在今天看来有点圆滑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智慧的人。”

“那你呢?你有过伴侣吗?”

“有过,当然,还有过很多,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的情况太复杂了,我们的年龄是个大问题。我对男人很失望。蒙田说生活的意义就是回归自我,我正为此而努力。看书、画画、弹钢琴,还有杀掉那个900岁的老男人。”

“你会弹钢琴?”

“我现在觉得那比吹笛子好玩。”

“我也觉得。”我很享受这一刻,这是我们从澳大利亚回来之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聊天,“你是什么时候打的这个唇环?”

“三十年前吧,当时还没像现在这么流行。”

“伤口痛吗?”

“不啊。你在批评我吗?”

“我是你的爸爸,我有这个立场。”

“我还有文身呢。”

“我看得到。”

“还有一个在肩膀上的,你想看吗?”她把衣领拉下了一点,我看到一棵树,树下面还有几个字——“树荫之下”。“我这个文身是为了怀念你,这首曲子是你教我的,记得吗?”

我微笑:“记得。”

她还有一点时差反应,我也是。我想让她在我这里住下,但她说伦敦让她很焦躁,她不想再回医院去了。她说在苏格兰东部的费特勒岛有一栋房子,她在1920年时住过,现在还闲置在那里,她想回那边去。她说她手头有钱,等下周末我回学校上班以后,她就会搬走。这让我很难过,不过我理解她,还答应只要一有空就会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