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8页)
“在我看来,即使是你今天给法官的关于谋杀的解释都太过简单了。”他说,希望发现一些可以反驳的东西:
“绝非如此。我说过了,我可以再重复一次。今天被讨论的这些事件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归结为一个纯粹的问题:解决一份债务。”
“是的,一份债务,当然,但这是一份血债。”
“血,珍贵的石头,布,都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它们都与债务有关,那就足矣”
“那不同。”
“那是完全相同的。”
医生的语调变得刺耳起来了他脸上细腻的皮肤变红了,好像在燃烧。巴西安感到被深深地冒犯了。
“那是一个过于天真的解释,简直可以说是愤世嫉俗。”他说。
医生的目光变得冰冷。
“你才天真呢,天真的同时又愤世嫉俗——你和你的艺术。”
“你不用抬高声调。”巴西安说。
“我可以喊破喉咙,如果我喜欢的话,”医生说,但他同时却放低了声音。尽管如此,他说出来的话却更具威胁性了,“你的书、你的艺术,它们都散发出谋杀的气息。你没有帮这些不幸的山民们做点什么,而是帮助了死亡。你寻找崇高的主题,你得意洋洋,你到这里来寻找能够填补你的艺术的所谓美丽。你并没有看见这种美丽其实是杀人的(杀死谁你当然不会在乎——一位年轻的作家就是这么说的)。你让我想起了俄国贵族们常去的剧院之类的地方,那里的舞台大得可以容下几百号演员,而起居室却儿乎容不下王子一家。你鼓励整个民族去演一场血的戏剧,而你和你的女人却在包厢里津津有味地欣赏。”
在那一刻巴西安才注意到迪安娜不见了。她一定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也许是跟那个一直缠着她的测量员在一起,他晕晕乎乎地想。
“但是你,”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自己,你是一个医生,自称通情达理,你为什么会参与到这场喧嚣中来呢?有意思吗?好玩吗?你为什么要利用这种情势来维持生计呢?”
“谈到我做的事,你说的很对。我就是一个失败者。但我至少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不会用我的书污染这个世界。”
巴西安在寻找迪安娜,但是没有看见她。从某个方面来说,她没听见那些可怕的意见还是件好事。那个人继续说着,巴西安试图听下去,但是轮到他开口时,他并没有回应医生的话,而是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妻子在哪儿?”
现在他开始在仍旧来来回回在广场上走动的人群里寻找她了。
“迪安娜!”他喊道,希望她也许能听得见。
好些人朝他转过身来。
“她可能因为好奇到教堂里去了,或者是到什么地方找卫生间去了。”
“有可能。”
他们继续走动,但是巴西安很不安。我不应该离开客栈的,他想。
“原谅我,”医生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也许我太过分了。”
“没什么。她能去哪儿?”
“别担心。她可能就在邻近。你还好吧?你脸色非常苍白。”
“还好,还好,我没事。”
巴西安感觉到医生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想要挪开,却忘了去做。一些孩子正在接近最近的人群,那群人里包括阿里·比那克和那个测量员。巴西安觉得嘴里发苦。那些湖,他想,只想了一秒钟。那烂叶子铺成的地毯,无望地腐败着,被一层虚假的金黄色覆盖着。
他大步流星地朝那群包围着阿里·比那克的人走去。她是不是溺水了?离他们只有几步路时他想。可是他们的表情都是僵硬的。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安慰。
“怎么了?”他恐慌地问,而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恐慌。也许是因为那些脸上的表情,他没有问“她怎么了”,而是说,“她做了什么?”
答案磕磕巴巴地从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中吐出来。他们不得不对他重复了好几次他才明白:迪安娜进了庇护塔。
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在那一刻,也不是在后来,当目击者们开始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人们立刻觉察到那是带点真实又带点虚幻的事件,跟普通的生活有所不同,因此这件事本身就成为了一个传奇),没有人能在那一刻以及在后来精确地说明那个从首都来的年轻女子是怎样设法走进庇护塔里去的,从来没有陌生人会涉足那里。比她进到庇护塔里更不可能的事,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没人记得她已经从人群中离开了,或是在附近徘徊,除了一些孩子,没有人注意过她。她自己,也许,如果有人问她她是怎样沿着那条路走了那么远,最终成功地进入了庇护塔,她会不会完全不能解释呢?从她在高原上留下的很少的话语来判断,她可能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从所有事物中超然而出,一种重力的消失——让她不仅有了进人庇护塔的想法,而且径直就走了进去——一路朝着大门走去。还不应该忽视的是当时可能有助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开的那种情境,这让她跨出了重要的一步:实际上,像有些人事后记起来的,她离开广场上的人群,轻轻地走近了那座庇护塔,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她是在一飞翔,像是风中的一片叶子,她进入了—更准确地说,是落人了塔的入口。
巴西安的脸变成了灰色,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飞奔出去,把他的妻子从那个地方带出来,但是强有力的手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按住了。
“让我去!”他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
他们的脸在他周围排成一圈,谁也没有动,像是一堵环形的墙。阿里·比那克苍白的脸也在里头。
“让我去!”他对他说,虽然阿里·比那克不是按住他的人之一。
“冷静,先生,”阿里·比那克说,“你不能到那里去,没有人可以进到那里去,除了神父。”
“但是我妻子在里面,”巴西安叫道,“一个人单独和一群男人在一起。”
“你说得很对。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你不能去那里他们会对你开枪的,你明白的。他们可能会杀了你。”
“那就让人去请神父来,或者请天晓得的谁,总得让人进到庇护塔里去吧。”
“已经有人通知了神父。”阿里·比那克说。
“他来了!他在这儿!”有几个声音喊道。一小群人在他们周围聚集。巴西安认出了他的马车夫,后者正看着他,眼珠仿佛要从眼窝里瞪出来,期待着他的命令。但是巴西安把目光移开了。
“让开!”阿里·比那克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一些人只是让开了几小步,随即又停下了。